第一百三十六章 潑皮

趙煦順手拿起茶杯,看著蘇頌笑道︰「朕听說蘇相公病了,特意來探望。」

蘇頌看著趙煦,猜不透他的心思,頓了下,道︰「臣愚鈍,請官家明示。」

趙煦見著,心想這位相公是有些心灰意冷了。

得給他打打氣。

趙煦喝了口茶,道︰「蘇相公是國之柱石,朝廷不能沒有蘇相公,朕來請蘇相公回去的。」

蘇頌眉頭皺起,繼而有些會意。

現在朝局十分混亂,‘新舊’兩黨已然膠著,混戰,需要有人來穩住局勢。

‘舊黨’群龍無首,他若回去,可以收攏人心,控制住不斷混亂,將要失控的朝廷。

蘇頌沉默一陣,道︰「臣年老體衰,並非無不可,請官家體諒。」

在他看來,趙煦還有其他選擇,比如範純仁,範百祿。

趙煦神色堅定,道︰「非蘇相公不可。」

蘇頌心里拿不準趙煦的真實想法,道︰「章相公已經接管朝局,臣回去不過是個多余之人,請官家體恤,容臣回鄉養老。」

趙煦不跟他在這上面糾纏,笑著道︰「蘇相公對朝局有什麼想法?」

蘇頌心里已經打定離去的主意,沉吟了下,覺得是該說一些,面露謹慎,道︰「臣確實有些想法想與官家說,不知官家能否听得進。」

趙煦微微一笑,道︰「蘇相公請說。」

蘇頌見趙煦從容自如,又遲疑了片刻,道︰「官家,呂大防一案已經牽累京城內外兩百多人,不宜繼續擴大,否則天下人心惶惶,離心離德,可能會發生難以預測的事。」

趙煦點頭,道︰「朕已經給章相公遞話,不得擴大誅連,早日結案。」

蘇頌有些意外,官家現在不應該大肆誅連,盡可能鏟除‘舊黨’,將‘新黨’換上來嗎?

蘇頌更加遲疑了,默默一陣,道︰「關于熙寧之法,臣認為不宜全面復起,至少今年不行。」

蘇頌雖然屬于‘舊黨’,但對全面廢除新法,或者全面復起新法,都不贊同。

「好,朕答應了。今年不復起熙寧之法。」趙煦異常干脆果斷的道。

蘇頌越發猜不透趙煦心思,靜靜思索著,雙眼直視趙煦的眼楮,語氣重了幾分,道︰「外事,不涉內廷。」

‘外事不涉內廷’。

這句話趙煦細細琢磨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孟美人神色平靜,端坐不動,余光卻肅色的看向趙煦。

蘇頌話里的‘內廷’,指的並不是趙煦,其實是高太後。

蘇頌的意思很簡單,呂大防的案子,不能牽扯高太後。趙煦即便對高太後有所怨恨,也不能對高太後‘無禮’。

以孫對祖的做出一些事情,史書必然不會放過,對宋朝的禮法等更會造成巨大沖擊。

趙煦將蘇頌,孟美人的表情盡收眼底,一笑,道︰「蘇相公,你們說,為什麼朕能走到今天?」

蘇頌擰眉,他擔心趙煦听不進勸,他對于趙煦怎麼逼退高太後撤簾親政,整個過程很是清楚,在他看來,是趙煦將機會抓的太好,每一次都敢下手,快、準、狠!換做旁人,怕是會一直忍耐,等下去。

孟美人微微抿嘴,沒有言語。

趙煦見兩人不說話,道︰「第一,自然是依仗朕的身份。沒有大過的情況下,不管是祖母還是你們這些相公,不會聯手廢黜朕,你們恪守祖法,這樣的行為,你們做不到。」

蘇頌默默听著,確實如此。他可以確定,他不會這麼做,也不會支持,甚至是反對。二範同樣不會,呂大防,高太後,更不會,他們是‘恪守祖法’的典範,不可能自行打臉。

蘇頌抬頭看向趙煦,有一就有二。

趙煦喝了口茶,道︰「其二,就是,祖母並不是呂後,武曌。」

呂後就是劉邦的妻子,劉邦死後,掌權了很長一段時間,行為手段及其狠厲,尤其是赫赫有名的‘人彘’事件。

武則天就更狠了,為了權力,連親兒子親孫子都不手軟,一連廢除了三個皇帝兒子,孫子,女婿等更是死了一個又一個。

高太後,沒有這些狠厲心腸。她掌權,更多的是依靠外廷,還是‘與士大夫共天下’。當然,現在的宋朝氛圍與唐初完全不同,高太後做不了呂後或者武則天。

蘇頌登時醒悟,終于明白,這位年輕的官家,為什麼敢于這樣冒險行事了,若有所悟的點點頭。

趙煦再次拿起茶杯喝茶,心里卻暗道︰要是不成功,我就低頭認錯,老老實實裝一年半孫子,反正本來就是孫子。

高太後,歷史上明年就過世了。

蘇頌又怎麼會想的到呢?

孟美人依舊緊張,坐著不動,余光靜靜的看著趙煦。

官家還沒說,會不會秋後算賬,報復太皇太後!

蘇頌思索片刻,也反應過來,頓了頓,道︰「太皇太後雖有苛刻之處,卻也有祖孫慈愛之心。」

趙煦明白蘇頌這是進一步的勸說。

其實,高太後對于趙煦的態度是矛盾的,既有為了權力,限制,控制,阻止趙煦親政,又有認真教導,希望趙煦將來成為明君的一面。

有權力上的爭奪,也有祖母慈愛。

從內心來說,趙煦並沒有多麼怨恨高太後,祖孫的矛盾,無非是最高權力的爭奪,從開始到現在,雙方都沒有要逼死對方的想法。

尤其是作為勝利者。

作為勝利者的趙煦淡然一笑,與蘇頌道︰「只要祖母安心頤養天年,朕並非冷血無情。」

蘇頌瞥了眼孟美人,心里忽然明白過來。

呂大防,只能算是中間層,上面有高太後,下面有百官。官家既要撫定超級,也要上面的高太後保持安靜。

孟美人抿著嘴,微微傾身,她也明白趙煦帶她來的用意了。

說完這些,趙煦看著蘇頌,笑著道︰「蘇相公,還有什麼疑慮?」

蘇頌臉角猶豫了下,一時間說不出口。

他沒想過趙煦會來挽留他,但他確實想走了,朝局中,已經沒有他的立錐之地。

呂大防之死,促使他更加的想要明哲保身。

趙煦見蘇頌似乎去意已決,直接道︰「陳皮,宣旨。」

陳皮早就準備好了,當即走到一邊,從黃門手里拿過聖旨,神色莊重看向蘇頌。

蘇頌見著,又轉向趙煦,默然再三,心里嘆了口氣,還是起身,肅然而立,行禮道︰「臣蘇頌接旨。」

陳皮看了他一眼,攤開聖旨,道︰「朕紹膺駿命……天下紛雜,諸事攪擾,賴相公護持,上體君心,下安臣民,旦旦碌碌,不肯懈怠,朕深感念。特擢任左光祿大夫、守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加中太一宮使,東海郡公,食邑三百戶……」

蘇頌听著,臉上十分復雜。

一個是這些加封是實實在在,甚至超過了呂大防。二,這個封賞是為了留住他。三個,就是他一旦接受加封,回到政事堂,勢必會成為朝野暴風口,‘新黨’與‘舊黨’交相攻訐。

這樣的情況下,他還能有善終嗎?

陳皮淡淡看著他,道︰「蘇相公,請接旨。」

蘇頌抬著手,余光看向微笑自若的趙煦,心里沉沉,道︰「臣領旨謝恩。」

這種情況下,他沒得選擇了。

趙煦見著,頓時站起來,道︰「蘇相公放心,最多兩年時間,兩年之後,蘇相公想要歸鄉,朕親自送你。」

‘我恐怕活不了兩年了……’

蘇頌心里苦笑,道︰「謝官家。」

趙煦不管他的言不言衷,道︰「蘇相公府里的茶不怎麼樣。陳皮,回宮後,挑一些好的,給蘇相公送來。」

陳皮不動聲色的應著,道︰「是。」

蘇頌還能說什麼,接著謝恩。

趙煦手里折扇啪的一聲打開,心情舒朗,笑道︰「蘇相公好好休息,明日就回政事堂吧。朕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蘇頌老臉動了動,欲言又止,最終抬手道︰「臣恭送陛下。」

趙煦這次沒走後門,直接從前門出。

現在開封城紛紛擾擾,不知道多少人盯著蘇頌,眼見趙煦一大群人出來,不少人愣住。見過趙煦的人畢竟不多,卻也看得出這麼多人從宰輔院子出來不同一般,悄悄四處稟報。

趙煦恍若未覺,帶著孟美人大搖大擺的走在路上,道︰「待會兒,帶你去樊樓,那里的酒菜與宮里不一樣,味道極好,帶你去吃。」

孟美人見趙煦興致很高,便微笑道︰「謝官家。」

她心里,記掛著回宮後,怎麼向高太後委婉又清晰的轉述趙煦的話。

剛走沒多久,前面的巷子里突然竄出來兩個人,好像還在廝打。

胡中唯神色一緊,四周的禁衛迅速出來,將趙煦包圍在中間,盯住了前面的兩人。

其中一個是半百老頭,撕扯著一個青壯男子,怒聲道︰「大名府館陶縣縣尉明明是我的候補,你憑什麼橫插一腳!」

青壯男子十分冷靜,雙手按住老頭,道︰「我是第一候補,你是突然插進來的。你若是要廝鬧,可以去尚書省,找我做什麼!」

老頭死抓著不放,更加憤怒,道︰「放屁!館陶縣是我的家鄉,我是第一候補,是你無恥的搶了我的!跟我去御史台,分說個清楚!」

青壯男子面無表情,道︰「我知道你,你要是繼續糾纏,休怪我不客氣!」

「宗汝霖,當我怕你嗎?我看看你怎麼對我不客氣!」老頭死死的抓住青壯男子,就差低頭攔腰抱住。

不遠處的趙煦看著兩人,神情有些怪異。

那個半百老頭他認識,就是曾經與孟唐在青樓里糾纏的周韜,而這個宗汝霖,就是宗澤!

「我怎麼把這個人給忘記了……」

趙煦雙眼微亮,他一直在愁新軍的人選。

趙煦自語了一聲,就笑著對胡中唯擺了擺手,上前走去。

「我告訴你宗汝霖,館陶縣是我的,我連謚號都想好了,你休想搶!」周韜拉扯著宗澤,怒聲喝道。

趙煦腳步猛的停了,嘴角抽搐了下。

四周圍觀的百姓本是興趣盎然,看著讀書人打架,听到周韜的吼聲後是目瞪口呆。

謚號這種東西,不說是死後的,一般人想有就有的嗎?

張口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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