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試探與造神

在深夜當中,艾格隆和埃德加告別,回到自己的居處休息,草草結束了這意義非凡又意外不斷的一天。

等到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

他草草地洗漱了一番,然後走出了谷倉,來到了法弗爾少尉的農舍當中,準備吃早餐。

既然已經跟特雷維爾夫婦打過照面,現在他也沒必要繼續隱匿自己了,他大搖大擺地來到了餐桌邊,而這時候特雷維爾夫婦和艾格妮絲也恰好過來了,于是艾格隆笑著朝他們點頭打招呼。

埃德加-德-特雷維爾滿面笑容,瀟灑地向艾格隆揮手致意,而他的妻子愛麗絲則落落大方地向少年人行禮並且打了個招呼。

「早上好,梅明根先生。」

「早上好,特雷維爾夫人。」艾格隆也笑著對愛麗絲說。

至于坐在愛麗絲旁邊的艾格妮絲,表情就完全不一樣了,她明顯有些尷尬,但還是輕輕地向少年人點了點頭。

「早上好……梅明根先生……」她勉強打招呼。

「早上好,艾格妮絲小姐。」艾格隆仍舊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安慰了對方,「我已經忘記昨晚發生的事情了,所以現在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希望您也一樣。」

「謝謝您的寬宏大量。」看到少年人這麼好說話,艾格妮絲明顯振作了起來。

「艾格妮絲,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既然梅明根先生不追究,那算你走運,不過你接下來一定要引以為戒,不再做出這麼冒失的事情了。」愛麗絲嚴肅地對妹妹說,「我們現在在異國他鄉,孤立無援,輕易不能去跟人結怨,招惹上什麼麻煩。如果自恃武力到處惹是生非,這只會讓我們更加危險。」

听著姐姐的教訓,艾格妮絲也不敢還嘴,耷拉著頭不敢說話,和午夜里那氣勢凜然的樣子,現在簡直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雖然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就拔劍相向,但是現在一看,艾格妮絲只是因為誤會所以反應過大了而已,在日常生活當中她還是很懂禮數的,並非刁蠻任性的大小姐性格。

「好了,昨天的話題到此結束。現在是新的一天,我們為上帝賜予的好天氣干一杯吧。」艾格隆出言為艾格妮絲解圍。

然後,他拿起了裝滿了牛女乃的杯子,像模像樣地向著埃德加致意,然後一飲而盡。

「干杯。」埃德加也拿起了杯子一飲而盡。

餐桌上的早餐非常簡單,只有面包和牛女乃,外加一點腌制的蔬菜。

不過艾格隆倒是並不在意,大口吞咽著充饑。

愛麗絲沒怎麼吃東西,只是一直瞟著少年人,注意他的一舉一動,心中若有所思。

「梅明根先生,您是本地人嗎?」就在艾格隆進餐到一半的時候,她突然問。

「為什麼這麼問呢?」艾格隆反問。

「以外國人的標準來看,您的法語說得很好,和這里的本地人口音也完全不同,像是有家庭教師專門教過的。」愛麗絲說出了自己的理由,「而且您的舉止和用詞都顯示您受過極為良好的教養……我覺得,至少不是這里的環境能夠培育出來的。」

聰明,看來她在昨晚和自己見面的時候就已經起疑心了。

艾格隆心里突然閃過了一絲好奇——愛麗絲到底已經猜測到哪個地步了?

不過,他早就和埃德加商量過愛麗絲的事情,就算她完全猜到了也是可以承受的代價,所以也並沒有慌亂。

說到底,她還能把丈夫送進牢房不成?

「您說得對,我並非這里的居民,之前一直居住在國外,只是最近才因為一些事來瑞士而已。」艾格隆笑著回答。

「那您應該有听說過最近轟動歐洲的大新聞吧?」愛麗絲問。

「什麼新聞呢?」艾格隆反問。

愛麗絲瞅了一眼妹妹,猶豫了片刻之後,她還是問了出來,

「有關于萊希施泰特公爵的新聞。」她努力讓自己的話顯得更加隱晦一些,「據我所知,他好像……跟您的年紀差不多太多呢。」

「哦!這確實是一個令人驚訝的巧合。」艾格隆親切地點了點頭。

看著艾格隆的反應,愛麗絲知道自己所有的猜測都已經成真了。

一瞬間她感覺頭暈目眩,但是她很快控制了自己。

她知道,在沒有得到允許的情況下,她只能問到這里了。

再追問下去,就是讓所有人為難了。

「是啊,看來這世上還真是充滿了巧合呢,您當然不會跟他有什麼關系,只不過是農莊主人的親戚罷了。」愛麗絲勉強讓自己擠出了一個笑容,「不過,您風度翩翩,舉止不凡,如果有人說您有王子的氣度,我也不會驚訝。」

「您太看得起我了。」艾格隆微笑著回答,「特雷維爾夫人,如果有人說您是巴黎最聰慧的夫人,我現在也會舉著雙手同意。」

愛麗絲臉色微微紅了下,她吃不準這位「陛下」是真心恭維她還是在開玩笑。

但是她很明顯感受得到,丈夫、以及公公特雷維爾將軍,都已經誠心歸附于這個少年人的麾下了,所以無論從任何方面來看,她都必須對他保持得體的尊重。

「您過獎了,我一點兒也不聰慧,只是個期盼家人平安的可憐人罷了。」她微微低下了頭,以極輕的聲音向他回答,「我是特雷維爾家族的媳婦,丈夫走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

艾格隆當然听得出來,她說這句話,無異于當面向自己保證,絕不會告發自己。

「聰明人總是能正確地認清自己。」他點了點頭,向愛麗絲送出了自己的夸獎。「我預祝您一生幸福。」

「謝謝!」愛麗絲嘆了口氣,既有惆悵和不安,也有無奈的認同。

吃完早餐之後,艾格隆又把埃德加叫到了自己的身邊。

兩個人一起散步,又走到了樹林旁邊。

在白天漫步于林邊,又是另外一番景色,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蒼翠,充滿了春天的勃勃生機。

「埃德加,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艾格隆問。

「在這里呆幾天之後就走,畢竟名義上我是在和妻子做新婚旅行,接下來還是要去意大利的。」埃德加笑著回答,「陛下,您有什麼吩咐嗎?」

「我倒是有個想法,希望你接下來配合一下。」艾格隆看著埃德加,「埃德加,我需要借用一下你的才能。」

「嗯?」埃德加明顯有些驚異,「您……您想要讓我做什麼呢?」

「你繪畫不錯,所以我希望你能幫我創作一組簡單的畫冊。」艾格隆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畫好之後我準備大規模印刷,然後散發到法國境內,尤其是農村——畫得一定要簡潔但富有感染力,即使文盲也能看懂。」

雖然昨晚的談話已經證明埃德加確實不是一個適合干大事的野心家,不過本著物盡其用的原則,艾格隆也不會放過他。

「您為什麼突然想到這個呢?」埃德加明顯還是很迷惑,「把畫冊交給農民們有什麼意義嗎?」

「我需要造神。」艾格隆簡單地回答。「農民需要一個神靈,那我就幫他們樹立一個。這些農民雖然分散而且無力,但是他們的數量龐大,只要有人能夠聚攏起他們,發揮他們所擁有的人力和物力,那麼一定就可以謀求大事。現在我就準備開始著手聚攏他們。」

「……這樣真的行嗎?」埃德加明顯有些為難。

哼,你懂什麼?艾格隆在心里不屑地笑了。

農民當然會支持波拿巴家族。

雖然在拿破侖帝國的統治體系當中,農民是承受最多壓榨的階層。

帝國連年的征戰,帶來了連續十幾年無休無止的兵役,而權貴階層和城市的布爾喬亞們可以依靠花錢買人代兒子服役,農民卻沒有資本逃避兵役,他們是被征兵最多的群體——到了帝國末期,甚至有不少農民為了逃避兵役而自殘。

問題來了,為什麼帝國時代承受最多剝削和兵役的農民階層,為什麼在帝國覆滅以後反而最懷念帝國,忠心支持波拿巴家族呢?

歷史的種種機緣巧合,往往會造成啼笑皆非的現象。

在考慮這個問題之前,首先要明白一個前提——這是19世紀初,法國社會剛剛從靜態的農業社會當中走出,大多數農民甚至不識字,更別提有什麼政治覺悟了。大革命時代那些「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對他們來說是那樣遙遠,他們甚至感受不到其意義。

這些巴黎人看不起的「鄉巴佬」,他們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有幾次機會去臨近的省、一輩子也沒有閑心去看幾本書,法蘭西燦爛的文化和藝術那都是城里人享用的奢侈品,與他們幾乎絕緣。

在這樣一群人當中,精神生活只能用「貧乏」來形容。

越是精神貧乏的人群,越是需要精神支柱,需要擺月兌對生活貧困的恐懼,對死亡和病痛的恐懼。在大革命時代之前,天主教會承擔了法國農民精神生活的職責,那些深入到鄉村的教堂神父們指引農民們的生活,見證他們的出生、婚姻以及死亡。

然而大革命卻摧毀了這一整套生活模式,共和國一開始就對教會充滿了敵意,政府為了緩解財政危機,大量沒收教會資產、屠殺教士,把貴族和教士這兩個統治階層暫時地驅離了法蘭西的土地。

共和國將貴族和教會的土地大量拆分變賣,于是農民在革命當中得到了土地,卻失去了原本世世代代遵從的生活模式,出現了信仰真空。

疾風暴雨的大革命摧毀了舊的生活,卻沒有來得及建立新的生活模式就宣告結束,留下一群迷茫的農民,矗立在法蘭西廣袤的原野之上。

教會在大革命當中損失慘重,還沒有來得及重建原本嚴密的教堂體系,而農民的精神真空卻不會等待,而是自行找到了其他方式來填補。

他們用來填補精神真空的,就是「拿破侖」這個名字。

共和國觸動不了農民,復闢的波旁王族也同樣只是巴黎的國王而已,離他們太過于遙遠,只有拿破侖,這個偉大的皇帝,存在于他們每個人的口口相傳,是他們貧乏生活當中罕有的精神調劑。

農民們在一天的辛苦勞作之後,他們所剩不多的娛樂方式之一,就是圍在拿破侖時代的老兵們身邊,听著他們講述自己追隨皇帝陛下遠征的光榮征程,感受一個他們從未有機會接觸過的世界,一個充滿了光輝的世界。

于是,「拿破侖」這個人從退位的皇帝、客死異鄉的科西嘉人,被加上了神聖的光環,成了他們貧乏生活的信仰,一個真正的偶像。

被打得支離破碎的舊社會、沒來得及建成的新社會,兩者在法蘭西的上空激烈撕扯,而它們在鄉村的夾縫中,造成了這股拿破侖信仰。

這時候拿破侖本人是什麼人、他的統治到底對法國是功大于過還是過大于功,都已經是無足輕重的問題了,他的死正好讓他更加偉大——因為死去的偶像永遠不會再破壞自己的崇高了。

正是因為農民們的這股信仰,在原本的歷史上,1848年(也就是拿破侖死去27年後),拿破侖三世參加了法國歷史上第一次公民直選的總統選舉,以550萬票對150萬票贏得了壓倒性的勝利,當上了總統。

在選舉時,拿破侖三世前往各地巡游拉票,而每到一地都會引發農民們的歡呼雀躍。

拿破侖三世之前幾十年一直都在外國,而且此時一文不名,為什麼他能夠得到這樣熱忱的擁護?

毫無疑問原因只有一個——他擁有著偶像的名字。

他只有這樣一項資本,但只需要有這一項資本就在選舉中無往不利。

而後來,拿破侖三世最終發動政變成為了第二帝國的皇帝,實現了波拿巴家族的復闢大業,1852年他再度發動公民投票,在法國全國就是否恢復帝制這一問題舉行全民表決,結果顯示,結果782.4萬票贊成,25.3萬票反對,法國人再度以壓倒性的票決歡呼偶像的歸來。

——原本歷史上所發生的事情,也無比準確地給予了艾格隆以指引。

對艾格隆來說,他最大的依仗,同樣是他所繼承的名字,甚至他的正統性比自己的堂兄還要更高,因為他原本就是帝國唯一的繼承人。

他需要利用鄉村之間的偶像狂熱,來成為自己復闢帝國的助力。

如果愚昧的狂熱對他有用,那麼他就會擁抱愚昧的狂熱。

「我要編造神話,再怎麼離譜的神話也對我有用。」看著遠處的樹林,艾格隆平靜地說,「對農民來說,最直接的宣傳手段就是畫冊,而你據說是一個天才畫師——埃德加,我希望你不至于辜負我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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