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政治期貨

「年輕人,你要是沒有這份覺悟,那我勸你還是趕緊遠離這個世界,回去當個闊少爺吧。」

塔列朗親王話說得非常嚴厲,但是表情卻並不嚴峻,相反倒是多了幾分期許。

很顯然,他是希望以這種「言傳身教」的方式,讓年輕的瓦來夫斯基伯爵盡快成長起來。

亞歷山大也完全明白這一點,對他來說,機會並不是無限的,如果他不能完全陛下賦予他的任務,那麼他就沒有價值可言了。

雖然他是皇帝的私生子,艾格隆的「哥哥」,但是以艾格隆的性格,是絕對不可能把他當成兄長看的,無非是高級一點的臣子罷了,如果他做不出什麼貢獻,那麼他就會像是破抹布一樣被扔掉,從此無人問津。

所以,為了自己的前途,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在困難面前退縮。

雖然塔列朗親王沒有明說,但是這個「以支持比利時獨立換取英國諒解」的計劃,必然陛下也是知情而且同意了的,但是陛下不會公開承擔這個責任,這一切都必須是塔列朗個人所為。

塔列朗親王當然無所謂,虱子多了不癢,他不差這一點罵名,而且他都已經這一把年紀,也活不了幾年了,到時候兩眼一閉,就可以無痛無憂地跑去見上帝(或者魔鬼)了。

但自己作為主要當事人,必然還是要繼續承擔罵名的。

而且,僅僅這一件事需要承擔罵名嗎?不可能的,只要為自己這位「弟弟」效勞,那就不可避免地要做好隨時為他承擔罵名的責任。

這也是飛黃騰達的代價吧。

可是……就算背負了罵名又如何?塔列朗背負了全國的罵名,一樣可以屹立不倒,早期那些和他共事的人都已經死光了他還在活蹦亂跳,那他也可以學。

他現在一生的前途已經和波拿巴家族綁定了,也只有自己的「弟弟」才有可能垂青于他,把他一路提拔上去,最終達到他夢想當中的頂點。

如果沒有這位「弟弟」的話,自己有什麼資格在塔列朗親王面前接受指導?

所以,又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經過了片刻的猶豫之後,他下定了決心。

「親王殿下,我的能力,我的經驗,甚至于我的智慧,沒有一樣能夠和您相提並論,但即使如此,我也有勇氣去為自己拼搏,並且不會懼怕付出任何代價。既然陛下需要我完成這項任務,那麼我一定會替他完成,任何罵名、甚至死亡的威脅都不可能阻止我!」

塔列朗一直都注視著他的反應,直到確認他確實已經下定了決心之後,方才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你終究還是流著那個人的血,是個可造之材,未來一定會大有出息的。」

接著,他又感慨了起來,「你是個聰明人,但是這無關緊要,這個世界永遠不缺聰明人,但聰明人往往患得患失,害怕冒險也害怕失去,所以一輩子成就平平,你敢于去冒險,這份勇氣比頭腦更加寶貴,以後記得時刻保持這種勇氣吧,你隨時用得上的。」

得到了塔列朗的認可,瓦來夫斯基伯爵自然心里大為激動,他終究還是一個青年人,此刻禁不住暢想自己的未來了。

正當此時,塔列朗親王又冷不丁地開口了,打斷了青年人的思緒。

「亞歷山大,既然你知道了我們應該采取什麼策略,那麼你認為我們應該怎樣去同英國人交涉?」

這個問題問得瓦來夫斯基伯爵又是一愣,畢竟他哪有什麼經驗和人脈。

但是他明白,面對塔列朗親王的問題,單單回答「對不起,我不知道」是肯定不行的。

「我認為,我需要在我們駐英國大使館的幫助下,聯系英國外交部,然後求見外交大臣本人,借以轉達陛下對英國的善意,以及您的解決方案……如果可能的話,我將拜見首相本人或者喬治四世國王陛下,當然這並不容易,不過我會為此去爭取的。當然,這一切只能在最機密的情況下進行,因為這實質上是在瓜分一個國家……如果事前就被外界知道的話,肯定會引起不必要的國際爭端,這對陛下不利。」

說完之後,他就像是個剛剛交完作業的學生,忐忑不安地看著面前的「老師」。

塔列朗親王的臉上並沒有露出嘲笑,但是也沒有贊許,他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你的思路大體上是正確的,但是你對了一半;不過這也不怪你,你錯誤的一半,只是因為你的信息不夠通常,所以對時局的把握不夠精準而已……」

對塔列朗的評價,瓦來夫斯基伯爵非但不覺得羞愧,反倒是松了一口氣,畢竟能在塔列朗親王面前「對了一半」,那絕對是一種莫大的光榮了。

「那麼剩下的一半是什麼?」他小心翼翼地問。

「喬治四世國王活不長了,他已經病入膏肓,很明顯將在近期死去,而他的死,必將帶來英國政府的巨大變動。」塔列朗親王倒是也沒有賣關子,而是向亞歷山大解釋,「他死後,托利黨政府必將失去靠山而垮台,所以我們要為政局的變動做好準備。」

喬治三世國王在1760-1820年間統治了英國60年,由于他傾向于托利黨,所以在他的默許下,英國政府處于超過了半個世紀的托利黨長期執政;在他死後,他的長子喬治四世國王登基。

喬治三世在晚年多次精神病發作無法處理國事,所以從1811年起當時還是王太子的喬治四世就已經擔任攝政王,實際統治英國的,所以喬治四世的政治格局也同樣被他繼承和延續了下來。

所以,雖然喬治四世國王和喬治-坎寧,以及威靈頓公爵等等托利黨寡頭關系都並不太融洽,但是他仍舊延續了長期的托利黨政府。

但是如果喬治四世國王去世,那麼情況就不太一樣了,由于二王子已經死了,所以繼承王位的將是三王子威廉,而這就必然會帶來政局的劇烈變動。

倒不是說威廉王子會完全調轉父親和兄長的統治政策,而是喬治四世時代進行了極為重大的改革,一反之前對天主教徒的壓制政策,轉而允許天主教徒擔任公職,並且解除其他政治權利限制或者政策歧視。

喬治四世國王以及現任首相威靈頓公爵都不是什麼自由主義者,他們推動天主教徒解放也是因為形勢所迫(事實上威靈頓公爵是曾經是堅定的反對者,他雖然出生在愛爾蘭,但是他是英國新教徒殖民地主的後代,而且對愛爾蘭的本地天主教徒十分厭惡,認為他們都是潛在的逆賊),但是看到來自各方面的政治壓力、尤其是自由主義者們越發強大的政治能量之後,他們權衡幾年後終究還是做出了讓步,著手進行了改革。

可想而知,從亨利八世開始,連續三個世紀壓迫天主教徒的英格蘭,在通過了《天主教解放法桉》之後,會引發多麼大的政治爭議。

托利黨內因此產生了長達數年的分裂和論戰,哪怕是贏得了滑鐵盧戰役、拯救了英國的威靈頓公爵也不免遭到了黨內的攻擊和質疑,長期執政的托利黨體制也隨之搖搖欲墜。

如果喬治四世國王繼續活著,那麼危機尚且還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但是眼下,國王已經病入膏肓,隨時可能去世了。

一旦國王去世,新國王上台,那麼威靈頓公爵在黨內外壓力的逼迫下,必將選擇掛冠而去,暫且遠離因為《天主教解放法桉》而引發的紛爭,接下來群龍無首的托利黨內閣也自然將會分崩離析。

「也就是說,您認為,在時隔半個多世紀之後,輝格黨將會上台執政了對嗎?」听完了塔列朗親王的解釋之後,瓦來夫斯基伯爵做出了結論。

「是的,從種種跡象表面,英國馬上就會發生巨大的政治變動,一個全新的內閣將會在幾個月內拔地而起。」塔列朗親王回答。

「那您認為我們應該從中做什麼?」瓦來夫斯基伯爵連忙問,「他們對法國的政策會有什麼劇烈變化嗎?」

在瓦來夫斯基伯爵看來,所謂托利黨和輝格黨都無非是貴族寡頭們的團體而已,他們之間的相同點遠遠多于不同點,他們一同享受著英國殖民擴張所帶來的利益,並且心安理得地以各種冠冕堂皇的名義侵略和殺戮。

所以哪怕換個了黨派執政,肯定也是延續大于改變,總體的執政基調不會有什麼不同。

「不,你沒有弄明白事情的關鍵,年輕人。」塔列朗微微笑了起來,目光當中似乎有著只可意會的神秘感,「政治就像期貨,每一次改朝換代就是一次價格的漲跌,而價格的漲跌就會帶來套利的機會……如果我們能夠在適當的時間去買對趨勢的話,那麼我們就可以以相同的成本獲得多幾倍的收益……」

瓦來夫斯基伯爵有些迷惑,他苦苦思索親王話中隱含的意思。

片刻當中,他靈光一閃,「您是要在未來可能的輝格黨內閣當中尋找一位潛在合作者!」

他大聲喊了出來。

「你確實是個聰明人。」塔列朗親王點了點頭。

接著,他因為說了這麼多話而神情疲憊,喝了幾口咖啡之後才重新振作起了精神。

「帕麥斯頓子爵,這個人你也許並不熟悉,但是他絕對是個了不起的人,他是個頂呱呱的投機取巧分子,是我最欣賞的英國人之一,他聰明機敏,善于撒謊欺騙,風流成性,道德墮落,而且擁有極其敏銳的嗅覺,更妙的是他從來沒有所謂的忠誠……一句話,他就是另一個年輕的我。」

塔列朗親王這一通「夸獎」,把年輕的亞歷山大給听蒙了,他搞不懂這到底算不算夸獎。

姑且算是吧。

「您認為他能夠在接下來的政局變動當中獲利?」他問。

「是的,他一定能夠獲大利!」塔列朗親王毫不猶豫地回答,「你不知道他察覺風向的本領有多強,也不知道他有多麼善于鑽營……他本事托利黨的成員,靠著喬治-坎寧的幫助一路青雲直上,但是他看到勢頭有利于輝格黨之後,他馬上就投入到了輝格黨那一邊了!而長期不得志的輝格黨也正缺乏政務的人才,所以他們一拍即可,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話,只要等喬治四世國王一死,幾個月後,他就將成為英國輝格黨內閣的外交大臣!」

雖然這一切並沒有發生,但是听著塔列朗如此斬釘截鐵的論斷,自有一股說服力,至少瓦來夫斯基伯爵是相信了。

順著塔列朗的思路往下面想,他終于豁然開朗了,「也就是說,您認為我應該主動和他接觸,這樣才更有實際意義?」

「帕麥斯頓子爵是一個功名心特別強的人,他想要權力,想要青史留名,想要一切榮譽,所以他不會拒絕如此具有誘惑力的機會的。」塔列朗親王小聲回答,「對一個英國外交大臣來說,如果他促成了英法和解,並且促成了比利時受保護的獨立,那麼這種成就將讓他青史留名……所以,在功名心的驅使下,他會非常熱心地附和這個計劃,甚至會和你我一樣熱心。」

「……這樣的話,有他來推動,我們就將實現陛下的目標!」瓦來夫斯基伯爵已經明白了一切,因而也隨之激動了起來。

這確實是一場「政治期貨」。

但是絕不是普通人玩得起的,如果沒有塔列朗親王那些可靠而且多方面的信息渠道的話,根本就無法做判斷,並且說提前為此預備了。

塔列朗親王能夠在所有人憎恨的情況下滋潤地活了這麼多年,確實是有原因的。

「我明白了……」此刻的年輕的瓦來夫斯基伯爵已經是心悅誠服,他已經看清楚了所有一切,因而也隨之信心滿滿。

塔列朗已經是風燭殘年了,隨時可能倒下,等他離開之後,自己不可能一蹴而就地就接替他的位置,必然還要在政府和宮廷的權力金字塔當中慢慢攀爬,所以他非常珍惜此刻能夠「學習」的機會,畢竟以後恐怕就沒人會這麼用心地跟他言傳身教了。

但願以後自己也能學到他的本事……

「那就干吧,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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