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逆風

在多方努力之下,「羅馬王曾遭遇刺殺,幕後凶手疑為奧爾良公爵」的新聞,很快就在巴黎的大街小巷當中流傳開來,並且迅速地在各地蔓延。

雖然因為局勢的動蕩,各家報紙的發行已經幾乎停頓,但自古以來,街頭巷尾的小道消息一直都擁有著旺盛的生命力,哪怕沒有所謂的傳媒企業推波助瀾,在有心人的推動下,也足可以極速傳播。

對這樁新聞的討論,逐漸成為了各家各戶餐桌旁的熱門話題,一部分人認為「既然大家都這麼說,那應該至少有幾分道理」;一部分人因為厭惡奧爾良公爵的所作所為,而寧願相信這就是真的,而更多的人,則是出于看樂子的心理對此津津樂道,他們不在乎到底是羅馬王倒霉還是奧爾良公爵倒霉,只要有一個大人物倒霉就行。

不管抱有何種心態,總而言之,在此刻原本就已經焦灼、壓抑的局勢之下,這一樁新聞猶如是投入湖中的石子,注定要激起巨大的波瀾,超出它本身的法律範疇。

除了街頭巷尾之外,在貴族院所在的盧森堡宮和國民議會所在的波旁宮,不斷有人就這些話題濤濤不絕地康慨陳詞,要麼激烈攻擊奧爾良公爵,要麼激烈地為公爵辯護,討論的熱度甚至超出了議會本身的議題。

由于之前的重大事變,如今王國已經不復存在,議會本身也因為紛爭而陷入到了分裂和癱瘓之中,保王黨們雖然處于少數,但是他們堅決反對不久之前的造反;而國王的反對派們,在國王暗然下台之後也失去了共同的立場,轉而因彼此的政治主張而迅速分裂成為了好幾個派別,在講壇上激烈交鋒。

幾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隨著波旁王朝的謝幕,本屆議會存在的法理性基礎也已經搖搖欲墜,之所以它還處在「偶然存在」的狀態,只是因為新一個政體還處在「難產」狀態,所以不得不暫時保留住這個已經不合法的立法機關罷了。

同樣,幾乎人人都知道,無論接下來會出現什麼政體,在兩院議會之間一定會出現一次大清洗,而誰能夠幸存下來,就得看他們在風潮當中觀風望色以及選邊站隊的本領了。

雖然有不少共和主義者們主張干脆就此建立共和國,但絕大多數人都不願意考慮這個方案,因為人們還對大革命初期腥風血雨的「共和國」心有余季,深怕又涌現出一位新的羅伯斯庇爾,所以還是希望繼續保留君主政體。

共和主義者們雖然大聲疾呼,但是實在勢單力孤,迅速在論戰當中被邊緣化,君主派控制了兩院的輿論。

那麼到底應該誰來成為君主呢?

原本這是不需要考慮的問題,在波旁王室被趕走之後,唯一有資格的王位覬覦者就是身為王室小宗的奧爾良支系,而且奧爾良公爵還對「打倒暴君」負有重大功績,除了他以外誰也沒有資格坐上這個王位,就算反對也無濟于事。

但是,現在,格局似乎又不同了,還有另外一個看上去有資格的人,在巴黎城遲尺之外,隨時等候祖國的召喚。

在這個現實的激勵之下,波旁王室的支持者們、那些保王黨的貴族,開始死命反對膽敢犯上作亂的叛逆,絕不願意讓這個篡位者稱心如意;而其他反對奧爾良公爵所作所為的人,也看到了希望,紛紛轉而站隊到波拿巴家族這一邊——當然,其中也有塔列朗親王等人的暗中推波助瀾。

不管怎樣,在兩位王位覬覦者的對峙當中,形勢迅速地演變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爭論不休卻始終沒有一個結果。

當然,「懸而未決」的結果,對兩邊來說痛苦程度並不一樣。

對艾格隆來說,時間拖下去始終對自己有利,他反正在巴黎城外,隨時擺出一副听從國民心願的姿態,塔列朗親王會為他繼續招降納叛;而對奧爾良公爵一方來說,情況大大不妙了,他現在的威望,全憑他用趕走國王的暴力來支撐,時間繼續拖下去,那麼他「篡位者」的名聲就會越來越坐實,甚至連現在的資本都保不住了。

而就在這焦灼的時刻里,羅馬王的指控,猶如是在反應池中投下了催化劑,迅速將原本就已經干柴烈火的政壇給點燃了。

乍一看,這確實有點像是政治抹黑,是羅馬王在污蔑自己的對手。

但是,仔細一想,人們又不免有些將信將疑,畢竟就正常邏輯上來說,羅馬王肯定不會玩那這種一眼就會被人戳穿的把戲,既然他敢于指名道姓,那就一定掌握了什麼證據。

而接下來,桉件的細節開始一點一點地被爆出來,人們越發認為羅馬王的指控確實是事出有因了——

刺客已經被活捉,羅馬王還邀請了卓有名望的德-維爾福檢察官來協助自己調查,而維爾福檢察官在經過了縝密的調查取證之後,得出了一份報告,認為奧爾良公爵有極大可能參與此事。

消息傳得越發活靈活現,也似乎為眼下的政治僵局找到了一個終結的理由。

「先生們,我們在不久之前已經容忍了一次公然叛逆,讓一位國王以令我們蒙羞的方式離開了我國,那麼接下來我們還要容忍無法無天的政治刺殺嗎?」在國民議會的議席上,一位議員康慨陳詞,「試問,我們究竟是希望我們未來的君主是一個賢明仁愛的賢人,還是一個視人類一切道義如無物的惡棍?我們是否要眼睜睜地看著某個人把我們帶回到法律和道義蕩然無存的黑暗時代當中?」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喝彩聲,但是很快又有人站出來反駁了他。

「現在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一切是奧爾良公爵所為,這只是無謂的政治攻擊和污蔑!」

雖然他的話同樣有人喝彩,但稀稀拉拉,不成比例,顯然,哪怕是奧爾良公爵的支持者們,在這個問題上也有些心虛。

不少人自己心里也懷疑恐怕公爵真的干了這事——畢竟爆出來的那些消息不像是編造的。

「我並沒有指名道姓任何人,我只是說我們已經受夠了無法無天的惡行!」剛才發言的議員再次大聲疾呼,「因為我們的袖手旁觀,現在國家已經深陷到如此不幸的動亂當中……現在我們唯一能夠能夠挽回時局的手段,就是找回對公義的尊重!難道我們要坐視一樁樁惡行不斷發生嗎?歷史告訴我們,那樣的話我們每個人都會成為幫凶,最終我們每個人都會淪為犧牲品!

所以,我建議議會組成聯合調查團,來對這一桉件進行公開調查,假如奧爾良公爵真的清白無辜,那我們就為他找回清白好了!」

「對!」

「說的沒錯!」

議會的話,引發了一陣陣的喝彩和歡呼,而這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也預示著一場風暴也在醞釀之中。

身處其中的人們,都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一樁戲劇性事件,也許會意外成為結束目前僵局的契機——

盡管這听上去完全不可思議,但這麼多年來,圍繞著法蘭西的王座所發生的戲劇性事件實在已經太多太多了,所以也就變得讓人可以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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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奧爾良公爵所居住的羅亞爾宮當中,此時正是一片陰雲密布。

他的居所離議會所在地並不遠,因而輕易地就能夠感受到從議會當中傳過來的陣陣寒意。

在親信們的面前,公爵的額頭流著汗,顯然現在面對著巨大的心理壓力。

「塔列朗這個老畜生,一定是他在幕後指使的!」在眾人面前,他惡狠狠地咒罵了出來。「公義?道德?我虧他還有臉說出這幾個字眼!」

眼看公爵在暴怒當中,其他人也只能保持沉默任由他來發泄,等到公爵咒罵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漸漸地恢復了鎮定。

「拉法耶特侯爵那邊有什麼新消息嗎?」接著,他問。

其他人還是一陣沉默,顯然並沒有什麼好消息,所以害怕觸怒公爵而不敢開口。

片刻之後,還是高丹鼓起了勇氣,誠實地面對了自己的恩主。

「剛剛從拉法耶特侯爵那邊傳來了消息,他不贊同您對議會秉持強硬立場,因為那會削弱您的威望,並且讓巴黎的民兵們懷疑為您效力的意義……所以他建議您,最好先面對目前對您不利的輿論風潮,以此來奪回人們對您的支持。」

「呸!見風使舵的老東西!」听完之後,原本就余怒未消的奧爾良公爵,此刻又再度激動到暴怒了,因而也就沒有留任何面子,「他就是個沽名釣譽的偽君子,在能夠平平安安獲得好處的時候,他一往無前宛如勇士;可是在稍微遇到點什麼困難的時候,他就畏畏縮縮,雙手一攤,仿佛什麼事情都和他沒關系!他當然永遠是雙手清白的,因為他永遠什麼都不干!他當年就沒有干過多少好事!」

激烈的痛罵又持續了好幾分鐘,高丹默默地听著,直到最後,才給公爵使了一個眼色。

公爵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而其他幕僚們此時如蒙大赦,連忙都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房間,此刻只剩下了高丹一人獨自面對恩主。

「拉法耶特見勢不妙想要洗手不干了,但我們不能讓他就這麼離開。」高丹小聲對公爵說,「他雖然是個夸夸其談、百無一用的家伙,但是他畢竟卓有名望,眼下我們在輿論上處于不利,也需要繼續利用他的名望來繼續號召國民自衛軍。」

「那你認為應該怎麼做?我們繼續拉攏他嗎?」公爵不耐煩地問。

「繼續拉攏他當然是必須的,但是他既然想要洗手不干,那拉攏他恐怕也未必有效。」高丹嘆了口氣,「好在我們也不止拉攏他一個人,他的副官和手下們也拉攏了不少,短時間內架空他並沒有什麼問題,但是……」

「但是什麼?」公爵追問。

「但是,假如之前那些事情都被抖露了出來,成為了所有人攻擊我們的靶子,那麼拉法耶特一定會借機同我們決裂的。」高丹緊皺眉頭,然後小聲回答,「他一生自詡清白無辜,所以在這個時候,肯定會轉頭攻擊我們蒙蔽利用了他。」

誠如塔列朗親王所言,所謂的刺殺事件並不重要,假如公爵此刻已經如願得到了王位,那麼所有這些爭議他都可以輕松擺平,至少可以束之高閣讓人無法借此攻擊他,最終只能不了了之。

但現在,情況恰好相反,正因為他沒有登上王位,也沒有完全掌控局勢,所以才會造成人心浮動的結果,進而讓一樁「指控」變成了他的弱點。

先有「大勢所趨」,後來才有可能讓指控成真。

公爵對此自然也心知肚明,所以他心中的焦躁和憤怒才如此濃烈,他知道,經過了致命的延宕之後,他炮轟王宮、趕走國王的「威風」已經消退,他的反對者們雖然三心二意,但是終究還是在塔列朗等人的糾集之下漸漸地集結了起來,此刻風向已經轉而變為對他不利。

在這種風向之下,萬一指控被坐實了,對他來說無異于是致命一擊,那些原本就見勢不妙想要跳船的家伙們,也會借機撇清和自己的關系,唾棄所謂的暗殺行為,跳到安全地帶保住自己的富貴或者聲名。

而他根本無法承受這樣的打擊。

「這些卑鄙之徒……我算是看透他們了,他們只想坐享其成,卻絕不想冒風險,他們沒膽子干大事,卻總是愛擺出一副救國救民的強調!他們如果以為他們可以靠虛偽的表演來撇清自己,那就未免太天真了,如果我落敗了,他們也同樣也別想有好下場。」

在咬著牙痛罵了一番之後,公爵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猶如是擇人而噬的野獸一樣。

「你的計劃進行得怎麼樣了?」

高丹先生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但是很快又陷入到了平靜當中。「計劃非常順利,我們的人已經進去了。」

「那就盡快辦理吧……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會太多了。」公爵長嘆了一口氣,「我們絕對不能讓這個指控坐實!不然就萬事皆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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