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老辣

雖說在安排房間的時候有一個小小的插曲,但是大體上來說,維爾福和基督山伯爵的合作非常愉快,他們很快就安頓了下來。

對瓦朗蒂娜來說,離開家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自然會有相當多的不適應,不過她也到了漸漸懂事的年紀,隱隱約約也知道眼下不是太平時節,所以為了不給父親添亂,她也沒有任何抱怨,而是非常配合伯爵的安排。

而在這一家人都安頓好了以後,埃德蒙派人通知了維爾福的父親諾瓦蒂埃侯爵。

得到消息的侯爵馬上也趕到了這里,然後和自己的兒子與孫女重逢。

一家人見面的時候,當然會有些許感慨。

維爾福父女是欣慰至親尚且平安,而諾瓦蒂埃侯爵的感慨要更多幾分——他知道伯爵與自己兒子的仇恨,因而也知道,此時兒子一家人被伯爵帶到了這里來,簡直無異于是「羊入虎口」。

好在,他也知道伯爵的為人,是絕不會違反和自己的約定的,所以他也不擔心這段時間伯爵會對兒子動手。

對于那段化解不開的仇恨,他已經放棄了說服伯爵放手的想法,而是選擇了視而不見的辦法,他唯一的念想就是讓這個不成器的兒子趕緊續娶,以便讓伯爵在復仇之前自己這個可憐的家族還能留下一個男性繼承人。

「杰拉爾,你完成了陛下的任務沒有?」在短暫的寒暄之後,諾瓦蒂埃侯爵重新進入了狀態,嚴肅地詢問自己的兒子。

「已經完成了。」維爾福檢察官回答,「我按照陛下的要求寫下了一份報告書,雖然沒有明確指控奧爾良公爵,但已經證實了他在謀刺陛下事件上的重大嫌疑。」

說完之後,他拿起自己的報告書給父親過目。

他之所以敢于「泄密」,不僅僅是因為侯爵是他父親,更因為在波拿巴家族的支持者當中,侯爵資歷和地位和威望都足夠高,有資格在文件公開之前接觸這種機密。

侯爵拿過來看了看,和艾格隆一樣,他一眼就能夠看出自己兒子在字里行間那種不露痕跡又處處含沙射影的手段。

于是他看到最後,贊許地點了點頭,「你寫得很不錯,是有幾分刀筆匠人的本領。」

維爾福和父親多年來政見不合,極少得到父親的夸獎,此刻驟然被夸,他沒有立刻高興起來,而是百味雜陳。

這份報告書,就是他的賣身契,當它公之于眾的那一天,無異于那個「剛正不阿」的維爾福就再也消失不見了。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如果有得選,他也不願意選,但現在他也無路可走了。

「陛下打算怎樣使用它?」看完之後,侯爵又問埃德蒙。

「陛下打算讓我們拿著它先去找塔列朗,讓他來判斷如何使用。」埃德蒙回答。「現在整個政府體系都處在癱瘓狀態,哪怕有維爾福檢察官提出控訴,如果進入法律流程的話,也必將是曠日持久的撕扯,這並不符合陛下的本意,陛下想要把事情鬧得越大越好,越快越好,而這一點上,塔列朗親王能夠提供幫助。」

這份報告書雖然是一件武器,但怎樣使用這一件武器,卻還是有待商榷的。此時因為時局的變化,塔列朗儼然已經成為了艾格隆不公開的盟友,也是他借以操縱形勢的最大依仗,所以艾格隆打算和他通氣,讓他來協助自己和奧爾良公爵交鋒。

「交給塔列朗?」侯爵略微有些意外,不過稍微想了想之後,也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陛下根本就不打算去打官司,搞什麼控辯——實際上這也確實毫無意義——他只想用這個指控來操縱輿論,進一步敗壞奧爾良公爵的名譽,進而讓自己處于更加得人心的地位上。

既然如此,那麼讓塔列朗這個老手來操作,顯然更加妥當一些。

想通了以後,他也不再提出反對意見,同意了陛下的處置。「那麼,我們就盡快去見那個老東西吧。」

侯爵一向是個雷厲風行的人,一旦和達成了統一意見,他也就不再延宕,而是帶著基督山伯爵以及自己的兒子,再一次前去拜訪塔列朗親王。

隨著局勢的漸漸穩定,塔列朗親王已經從自己的藏身之處轉而回到了他豪華的公館當中,而這座公館也一改往日的冷清,變得門庭若市起來。

之前十幾年,因為波旁王朝的刻意冷落,塔列朗親王在短暫的蜜月期之後就被迫退出了政治舞台,人人對其避之唯恐不及,他也不想自討沒趣,而是躲到了自己的瓦來賽城堡當中隱居。

而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在這個動蕩的時期,人們本能地希望為自己找到一條躲避災禍、或者飛黃騰達的出路,而在這方面,擁有「輝煌履歷」的塔列朗親王,自然而然地就成為了眾人眼中的指路明燈。

恆紀元人人討厭他,亂紀元人人想念他,無論是愛他恨他,人人都想成為他。

在最近這段時間當中,塔列朗親王也爆發出了驚人的活力,他每天迎來送往,親切接見各方人士,討價還價威逼利誘謊話連篇,幾乎誰也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年近八十歲、而且身患殘疾的老人……權力的誘惑是如此之大,足以讓一個白頭老翁重新變得精力充沛。

在听到了諾瓦蒂埃侯爵拜訪的消息之後,塔列朗親王推掉了其他日程,直接讓僕人把他們一行人帶到了自己的面前。

很快,塔列朗親王就發現這一行人他都認識——基督山伯爵自然不必說,維爾福檢察官他也認識。

諾瓦蒂埃侯爵父子兩人的矛盾他早有耳聞,而今天他一看,這對父子兩個居然已經走到了一起。

不過,塔列朗畢竟是見過太多大世面的人了,很快就不再糾結這種小事——這年頭,連君王都能換來換去,還有什麼事情是不能發生的呢?

「老朋友,你們給我帶來什麼好消息了?」見到侯爵之後,親王單刀直入。

「我給您帶來了陛下的問候,以及一些重要文件。」諾瓦蒂埃侯爵回答。

說完之後,他也沒有賣關子,而是讓自己的兒子把報告呈送給塔列朗親王,接著,維爾福檢察官開始詳細講述自己在楓丹白露宮的經歷——當然,一切都是經過他修飾美化的,他只是說自己按照艾格隆的請求,如何調查這樁政治桉件。

塔列朗親王靜靜地听著,不發一言,而他的腦力則在被飛速調動著,分析著各種情況。

直到維爾福檢察官說完之後,他才輕輕開口。

「這樣說來,您已經下定決心要用自己的一輩子前程來做賭注了嗎?檢察官閣下?」

這個問題讓維爾福已經猝不及防,他剛剛準備解釋,塔列朗親王就抬手制止了他,「您想說什麼我都猜得到,但是我更加知道,在政治的世界沒有真相,也不需要真相,只有輸和贏而已,您雖然在別人面前都是一副剛正不阿的形象,但是我看得出來,您並不是一個為了所謂的真相而不惜性命的殉道者……您知道您自己現在在做什麼,又將面對何等後果嗎?」

面對著塔列朗親王的視線,維爾福本能地感到有些畏懼。

雖然他這些年已經混成了個人物,但是相比于赫赫有名的塔列朗,自然只能算個無名小卒,面對親王的時候,很難不為之所動。

但是很快,他又調整好了情緒。

他知道,在塔列朗親王面前說那種冠冕堂皇的套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他只能坦誠相見。「不瞞您說,一開始我並不願意參與到這樁事件當中,我知道其中危險重重,無論我發掘出了何種真相,都注定要觸怒許多人……但是我仔細考慮之後,還是決定順應陛下的意志。因為此時此刻,我已經別無靠山了,如果我無動于衷,那麼接下來無論哪一個派別上台,都會想盡辦法排斥異己安插自己人,到時候我必然將會被棄之不理。

所以,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覺得自己不如主動去選擇能夠勝利的一方,這樣未來我也可以繼續留在我的位置上。」

這個理由倒是合情合理,所以塔列朗很輕易地就接受了。「不錯,想要為自己而戰並不恥辱,相反這是聰明人的光榮,傻子才會坐以待斃。不過……你認為你真的站在勝利者那邊了嗎?」

「您支持的人,通常都會是勝利者。」維爾福圓滑地回答。

「有道理,你倒是會看風向!」面對他的恭維,塔列朗忍不住笑了出來。

但很快,塔列朗又重新變得嚴肅了起來,「但是,檢察官閣下,你必須搞清楚,哪怕站在了勝利者那一邊,也不能確保自己就能夠挺到分蛋糕的那一天……我漫長的一生當中,已經看過太多類似的例子了。」

「您是什麼意思呢?」維爾福有些緊張了。

「我的意思非常明白,這是你寫的報告,你能夠為它承擔一切責任、承擔所有謾罵和質疑、承擔被人報復的風險嗎?」塔列朗親王提高了音量,「回答我,維爾福!」

這種駭人的視線,讓維爾福有些心里發毛,他心里何嘗不知道這是在搞捕風捉影,搞政治抹黑?他的一生前途和聲名,現在都已經被寄托在這些紙片上了。

但是,還有退路嗎?

沒有,從一開始就沒有,如果自己不咬緊牙關硬挺下去的話,立刻就會身敗名裂,只有鼓起勇氣去充當別人的棋子,才有死中求活的可能性。

所以——這份報告必須是真的,奧爾良公爵必須是幕後黑手,羅馬王必須成為皇帝。

維爾福咬了咬牙,然後意氣凜然地看著塔列朗親王,「當然!我擔保我所說的每一句話的準確和正確,我敢于為此向任何人擔保。」

看著他康慨昂然的表現,塔列朗親王臉上的嚴厲表情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玩味的笑容。

「很好,你還算有點出息。過去我覺得你只是個躲在法律的帷幕之後玩弄小聰明的平庸之徒,現在看來,你畢竟也是諾瓦蒂埃這個老家伙的骨血,還是能夠拿出幾分氣概的。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

「您放心什麼?」維爾福連忙追問。

「放心你去面對議會的質疑。」塔列朗回答。

「什麼?」這下不止維爾福了,其他人也頓感驚訝。

「既然陛下想要讓這樁桉件鬧大,那我們就不妨把它往最大里鬧就好了,我們把它抬到議會上去,讓兩院組織一個听證會,共同來見證這個驚世桉件——」

諾瓦蒂埃侯爵甚至塔列朗是有能力促成此事的,但是倉促之間他也吃不準這到底是不是好事,于是猶豫了一下。

「您有把握風向一定會偏向于陛下嗎?」

「七八成的把握是有——畢竟如今對奧爾良公爵恨之入骨的貴族院必然會幸災樂禍,打擊奧爾良公爵的聲名。」塔列朗親王回答,「剩下一兩成就得看你們的努力了,維爾福檢察官作為報告的書寫者,必然是要作為證人受到傳喚的……」

這時候眾人才恍然大悟,明白了為什麼剛才塔列朗刻意在嚇唬維爾福,原來是在測試維爾福的「底氣」。

當看到維爾福敢于面對自己的壓力「據理力爭」的時候,他就滿意了,認為維爾福有資格去充當一個證人。

而也是這時候,眾人才明白塔列朗的老辣,在剛剛看到這份報告書的時候,他居然這麼快就已經構思好應該怎樣使用它了。

「在議會的听證會上來論斷王位之爭兩方的紛爭疑桉,無論結果如何,都會名垂青史……至少我此生都沒有見過,想必會非常有趣。」塔列朗親王露出了笑容,然後看著自己的老朋友諾瓦蒂埃侯爵,「老家伙,敢不敢玩上一把?」

「那就玩吧,只要您敢,陛下可從沒有什麼不敢的。」侯爵沒有再做任何猶豫,而是慨然點了點頭,「反正這破爛議會現在也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可做了,就讓這樁大事件作為它最後的謝幕曲吧。」

接著,他又看向了自己的兒子,目光中既有期許,也有暗藏的無奈和惋惜,「也許這是你一生最後的機會,你該去證明自己有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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