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動蕩的起始

愛麗絲姐妹兩個的悄然離開,並未在王都當中掀起任何波瀾,事實上,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無論貧富貴賤,他們的精力,都已經被最近動蕩不安的局勢完全所牽扯了。

有些人害怕動蕩,生怕自己的財產受到任何損失,有些人則好禍樂亂,希望能夠在動蕩當中趁亂發點小財,而另外有些人,則干脆就在幕後隱身,煽風點火,生怕動亂不夠大,他們心心念念的就是改朝換代,以此來獲取個人利益的最大化。

而芸芸眾生們的行動,交織在人心當中的種種和恐懼,在冥冥之中也匯聚成歷史的洪流,在某個時間點上就會傾瀉而下,沖垮面前一切既有的社會建築。

現在,大多數人心里隱隱之間就有這種預感——也許,上層建築被推倒重建的時刻,又要到來。

法蘭西人並非沒有見過這種場面,年紀稍微大一點的人,就能輕易地見證過四五次政府的更迭,哪怕年紀小一點的人,也對十五年前拿破侖帝國的傾覆記憶猶新。

正因為見過「大世面」,所以巴黎人在緊張之余,反而又有一絲淡定,除了那些極少數的最死硬的正統主義者之外,沒有什麼人為波旁王朝如今面對的危機感到憂心和義憤——

畢竟,就連拿破侖皇帝那樣的半神都能垮台,你一個平庸的查理十世國王又有什麼不能垮的?

所以除了小心保障自己的安全之外,絕大多數人甚至是以一種冷漠旁觀的心態來看這場大樂子的,波旁王朝無論是繼續統治還是突然垮台,都好像跟他們沒有任何關系,也絕不會激發起他們的同情。

相反,因為最近的經濟危機當中破產失業的人們,反倒是想要把自己積累的一腔怨氣發泄到這些不得人心的統治者身上——至于發泄完了之後會怎麼樣,他們不知道,也不在乎。

當然,局外人可以冷漠,局中人卻無法做到如此淡定了。

從1829年末開始,查理十世和他的首相波利尼亞克親王,一直都在想盡一切辦法來維護秩序,修復搖搖欲墜的王朝,他們一邊頒布眼里的言論管制法,一邊又試圖在議會當中贏取一個穩定的多數支持。

然而,兩三個月過去了,現在已經是1830年初,國王和首相的努力並沒有見到任何成效,即使一貫只說好听話的官方報告,也不得不承認局勢正在越變越糟糕。

在消息滿天飛的輿論場當中,已經有多方傳言,躁動不安的議會已經決定提案對現任政府提出不信任案——而以目前的形勢來看,這個法案很有可能輕松被通過,也就是說國王陛下將會痛失他最信賴的首相和內閣。

在筋疲力盡和沮喪氣餒的氣氛之下,宮廷和政府的耐心也終于被耗盡,于是國王和首相在最後一次商議之後,決定推出他們商量好的一系列「重拳措施」。

這些措施包括︰在議會提出不信任案之前解散議會;修改選舉法,排除掉給王朝的反對派們大多數選民的選舉權資格,必要時甚至實施軍事管制。

即使是國王陛下自己,也知道這是多麼重大的決定,一旦實施之後,他就將會再也沒有退路,要麼強行把所有反對派們壓服,要麼就激起他們的反抗,進而可能出現更加嚴重的動亂。

剝奪一部分選民的選舉權,這就意味著剝奪他們最珍視的政治權利,也意味著剝奪一批人的政治生涯,這些人會起來做什麼,不用想也知道。

所以之前他一直在猶豫,不想測試法蘭西人民對他到底有多麼忠誠。

然而現在在這個迫在眉睫的關頭,他已經再也不想拖延下去了,他只能硬著頭皮賭一把,因為不賭的話,他馬上就會失去自己的首相,取而代之的將是不再馴服的內閣,進而將會失去自己的王位。

這是絕望之下的殊死一搏,而他自己也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

1月21日,在這個不吉利的日子里,首相波利尼亞克親王拿著國王解散議會的敕令,來到了議會下議院所在的波旁宮,而此時,議員們也座無虛席。

首相進入議會之後,沿著坐席中間的走廊走向了講台,他周圍都是一張張陰沉冷漠的臉,仿佛已經提前知道他將會帶來什麼。

此時天氣甚為寒冷,窗外還下著雪,但是首相先生因為緊張而額頭冒汗,竟然一點都感覺不到寒意。

他不想浪費時間節外生枝,于是在走上講台後,馬上宣讀了國王陛下解散議會的敕令。

「國王陛下對最近議會之紛亂,議事和立法一再延宕,深感痛心之至,根據憲法賦予之職權,責成本屆議會于今日解散。並擇定日期重新舉行議員選舉,以期盡快組成得國民認可、孚內外之望的立法機構!」

在他宣讀完了之後,原本按照議事程序,議員們將會鼓掌,確認本屆議會正式解散,然後再回到各自的選區準備新一屆的選舉。

然而,此刻除了最堅定保王的那一批保守議員之外,並沒有人鼓掌,稀稀拉拉的掌聲回蕩在寬闊的議事堂當中,不僅沒有任何熱情,反倒顯得有些諷刺。

對于議員們如此公開性地藐視國王陛下的諭旨,首相閣下自然心里大怒,不過按照法律,哪怕沒有議員們的明確支持,在國王的解散敕令發布之後,議會也已經自動解散了。

所以按照法律上來說,此刻議會已經等于暫時休眠,接下來他不用再管這些討厭鬼們的臉色了。

正因為帶著這種「懶得再和你們多說」的心態,首相也沒有呵斥議員們的態度,而是準備走下講台,離開這個紛亂之地。

然而,正當他剛剛走下講台的時候,原本靜默的議事堂,卻突然暴發出了雷鳴般的哄鬧聲。

「反對解散!」

「反對解散!」

最初還只是幾個人在喊,但是很快,猶如是傳染病一樣,在場的議員們紛紛鼓噪著,拒絕離場,更加拒絕國王陛下剛剛頒布的敕令。

看到這個場面,首相頓時臉色煞白。

雖說他和國王陛下事前就考慮到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敕令一定會遭遇到反對,但是卻沒有想到反對居然來得如此迅速而且公開——

看樣子,他們事前就得到了通氣,而且已經串聯好了!首相的腦中一下子閃過了一個不好的預感。

多年的政治嗅覺告訴他,這是反對派們集結起來公開犯上作亂的信號。

上一次國民議會公然對抗國王解散它的意志,是什麼時候?他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了這個可怕的念頭。

由不得他多想,他連忙和自己的隨行人員們招呼議會議事堂的法警出來維護秩序。

然而,跑過來幫助他維護秩序的人並不過,而他的舉動,好似激怒了議員們,他們紛紛離席,向演講台擠了過來,口中還不斷喊著反對首相反對國王的口號。

這是政變!首相立刻明白了過來。

他看了看眾人群情激奮的樣子,心里清楚今天自己踫到的絕不是一場普通的議會對抗而已。

這下,他顧不得再維持秩序了,他和他的隨從們,在勉強能夠使喚得動的一批法警的掩護下,在眾人的推搡當中好不容易才走出了議事堂。

而這時候,喧囂鼓噪的議事堂當中,已經沒有人把剛才的國王敕令當回事了。

听著後面不絕于耳的鼓噪聲,首相只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他太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了。

又一次!又來了一次!

危機的警訊讓他恐懼緊張,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將會如何。

他在這一片混亂當中匆匆地走出議會,然後在自己衛兵的簇擁下,慌忙地向宮廷趕了過去,和國王陛下一起面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一切。

在他身後,波旁宮——宏偉的仿羅馬式建築——靜靜地目送著他離開,寒風在波旁宮前的塞納河畔無情地吹拂,似乎在以一種冰冷的方式,宣告鳶尾花的旗幟將再一次在法蘭西的大地上降下。

首相的匆匆離開並沒有澆滅在場議員的們熱情。

這些議員當中,有些人老早就被拉攏了,想要借機推翻王朝;有些人則對王室最近的倒行逆施早已經心懷不滿,看到有人帶頭也跳了出來;而有些人,因為政府接下來將會剝奪自己支持者們的選舉權,因此政治生命在危機之下也對王朝怨恨不已,樂得看到國王和首相垮台。

幾種人懷著不同的心思,一邊鼓噪一邊發泄著自己多年來對波旁王室積累的仇恨。

「十五年了,十五年了!」一個議員走上了演講台,然後大聲對周圍的議員們動員著,「有這樣長的時間,一個嬰兒可以成長為少年,學會復雜的算數和語言;一個作家可以寫出一篇皇皇巨著,而我們的國王陛下,他什麼也沒有學會,什麼也沒有忘記!

他以最蠻橫最卑鄙的方式統治著這個國家,他從國庫里勒索了十億法郎去賠償他的那些叛國的走狗們;他查禁報紙,流放那些最忠誠的愛國者;他還想要搶走我們選民最寶貴的選票!到底是誰,鼓勵他覺得自己可以為所欲為?他對國家有何功勞,可以如此毫無顧忌地倒行逆施?

他沒有!他只是個憑借運氣登上王位的庸人而已,然而他卻覺得自己可以和暴君一樣統治我們這個無畏的民族!我們以莫大的寬容,忍受了他這麼多年,請問他滿足了嗎?他就此止步了嗎?不,他沒有!他得寸進尺,對人民敲骨吸髓,他還要繼續倒行逆施,用盡國庫里所有的金錢,去滿足他那無止境的貪欲!請問這樣的國王,我們究竟要容忍到什麼時候?究竟要有何等的膽怯和懦弱,才會讓人繼續甘于忍受他,匍匐在他的腳下!?」

「對!」

議員的鼓動,引發了全場雷鳴般的喝彩。

這篇早已經準備好的檄文,每一句話都在刻意煽動情緒,但是卻又每一句話都說到了實處,令人難以反駁——也正因為如此,他得到了所有反對派議員們由衷的共鳴。

「憲法規定了國王有權統治這個國家,但同樣也規定了國王必須遵守人民的法則。然而,自從他登基之後,他違背了一切承諾和信條,他現在還想要剝奪合法選民的選舉權利,再一次背叛了人民!請問,在他已經證明了自己不會遵守憲法的情況下,我們還要繼續容忍他嗎?!」

議員大聲問。

「不能!」

「拒絕!」

他幾乎馬上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熱烈討論。

「我們要廢黜他!」旁邊一位議員喊出了此時人們心中的想法。

有些人早已經在陰謀中串聯,所以立刻附和了這個提議。

而有些人,雖然沒有參與陰謀,但是在此刻的群情激奮之下,情緒感染、仇恨被激發起來的他們,同樣也大聲附和,支持這個危險可怕的提議。

在失控的議會政治當中,時常就會有這種突然的戲劇性轉折——當年羅伯斯庇爾也是在這種氣氛之下,被突然認定為國民的敵人的。

比起羅伯斯庇爾來,查理十世國王更加不算什麼了。

這時候,群情激奮當中,有一位頭發花白的議員,以嚴肅的神態走上了講台。

「先生們,鑒于此刻國王陛下嚴重的違憲行為,以及他明確無誤所表現出的鎮壓民眾權利的蠻橫傾向,我們已經認定他不適宜再掌管這個國家了。」

「拉法耶特侯爵!」幾乎所有人都認識這個名聲顯赫的「革命先驅」、現如今的反對派議員。

從他的神態當中,此刻只能看到那種獻身于國的莊嚴肅穆。

而這種莊嚴感,也似乎給此刻的他帶來了無窮的說服力。

「但是,我們的自由不是靠議會當中的演講來保衛的,而是靠著人民的武裝和熱情保衛的——人民必須武裝起來保衛自己!」拉法耶特侯爵以高昂的聲調,喊出了自己的動議,「我建議,議會立刻通過法令,讓巴黎人民自己武裝起來,組建國民自衛軍,趕走暴君,守衛我們的國家。」

「同意!」

「打倒國王,保衛祖國!」

他的動議在這個時刻,自然得到了幾乎全部議員的熱烈支持。

「讓拉法耶特侯爵來掌管國民自衛軍!!」

就在這幾分鐘當中,曾經那一尊革命的守護神好像又回來了,而他又再度躊躇滿志,他將為這個國家帶來更加美好的未來,至少他深信如此。

歷史上推翻波旁復闢王朝的七月革命發生在1830年七月(好像是廢話……)

不過為了劇情推動的需要,我就設定在1830年1月21日開始了(恰好是1793年路易十六被砍頭的紀念日),就當是歷史被改變之後的波紋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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