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往事

在埃德蒙-唐泰斯的誘導下,艾格妮絲很輕易地就答應了將他引見給自己師傅的建議。

不過,他也害怕陛下的情報有誤,所以進一步地旁敲側擊了。

「不知道您那位師傅的名諱是什麼呢?」

「比昂卡,她就叫這個名字。」艾格妮絲不疑有他,立刻就回答了這個問題,「她是意大利人, 不過嘛,她一向四海為家,也經常會來到法國,所以說不定您很快就能踫到她呢。」

「是嗎?那就太好了!」埃德蒙裝出一副倍感榮幸的樣子,實際上心里已經充滿了殺機。

埃德蒙雖然心里對艾格妮絲有點愧疚,但是對膽敢刺殺陛下的比昂卡,是絕對沒有任何同情和憐憫的,在他看來犯下此等罪行的人用任何刑罰來懲處都不為過。

當然, 他不是一個魯莽的傻子,他知道自己的身手連艾格妮絲都比不過,更別說和比昂卡對壘了,他只是要假借新的身份然後接近比昂卡,探查這個女人的底細,並且找出她背後的人。

反正只要陛下回到巴黎,比昂卡絕對插翅難逃,也不急著馬上就處決她——她應該由陛下來親自發落,這樣才能消去陛下心頭之恨。

正因為帶著這種想法,所以埃德蒙-唐泰斯繼續裝得渾然無事,饒有興致地繼續打探消息。

「艾格妮絲小姐,原諒我……我真的很好奇,您是怎麼遇到她,又是怎麼被她收為徒弟的呢?」

他問出這個問題之後, 艾格妮絲突然同愛麗絲對視了一眼,然後艾格妮絲對著姐姐燦然一笑, 「這多虧了我的好姐姐。」

嗯?埃德蒙有些迷糊, 這又關愛麗絲什麼事情呢?

他疑惑地看著愛麗絲, 等待著她的解答。

愛麗絲略微有些臉紅,扭捏著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不過很快她又恢復了正常,然後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這倒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故事呢。」

「我洗耳恭听!」埃德蒙連忙說。

愛麗絲又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回憶那些遙遠的往事。

片刻之後,她重新開口了。

「您知道我們一家在之前那個時期流亡意大利的事情嗎?」她先問。

「他知道的,我曾經跟他說過呢!」艾格妮絲插話了,「我還跟伯爵先生說過您帶著我去賣手絹的往事……」

艾格妮絲這麼一說,埃德蒙也想起了當初她剛剛到希臘的時候,在艾格隆的歡迎宴會上說過和姐姐的故事,想起了那感人的回憶,更想起了艾格妮絲當時的淚水。

這個年代兄弟鬩牆的故事早已經屢見不鮮,但是這對姐妹真的感情深厚,非同尋常。

「讓您見笑了,伯爵先生。」也許是因為尷尬,愛麗絲的臉更加紅了,「說起來,那也不過是十幾年前的往事,很多回憶至今還歷歷在目呢……如您所知,我們當時是流亡者,我們的父母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被他們各自的父母倉皇帶著逃離法蘭西了,在多年的流亡當中早已經失去了所攜帶的少量財產,而他們結合之後,又締造了一個多子女的大家庭,所以算起來的話,我們應該是流亡者三代了吧?我是長女,從出生的時候就過著一無所有的日子,我父親還見過我們祖輩富貴時的樣子,會跟我講過去我們家的 赫,但是在我听來,那簡直就像是遙遠的童話一樣虛幻……我真的不敢相信我們曾經那樣富有過,更加不敢奢望我會有機會再經歷那樣的生活,我自從懂事起既要幫助父母補貼家用,也得抽出時間照顧弟妹,生活並未奉送給我多少希望,我只覺得我一定會成為一個意大利人,過完貧苦的一生。」

伯爵欠了欠身,為自己所听到的一切表示遺憾,然後愛麗絲卻擺了擺手,表示自己並未為此哀傷。

「好啦,這種閑話想必您也不愛听,我只是描述一下我當時的心情而已。說實話這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確實慶幸自己擺月兌了那樣黯淡無光的日子,但是我絕不會覺得那是恥辱……」愛麗絲微笑著繼續說了下去,「總之,當時我才幾歲,就已經承擔起了命運交給我的重擔,我拼了命地干活,白天去賣手絹和織錦,晚上幫著母親和女乃女乃裁衣,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埃德蒙-唐泰斯靜靜地听著,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大聲呼吸,生怕毀掉了此時的氣氛。

他並不是為悲慘所打動——他自己經歷過的悲慘就已經足夠沉痛了,這點程度的「悲慘」簡直是司空見慣的東西,他真正被打動的是,是愛麗絲夫人娓娓道來時那種優雅、溫和甚至客觀的態度。

她並不忌諱自己慶幸家族翻了身,但也並不像很多流亡貴族一樣對當時自食其力那些窮困的日子引以為恥,她甚至還有點小小的驕傲——因為這副瘦削、稚女敕的肩膀上,曾經承擔了照顧弟妹的重任,並且她全力以赴地做到了。

他的故事跌宕起伏,充滿了悲劇和戲劇;但是他人的故事也同樣如此,他們也有自己的悲歡離合,雖然未必殘酷到令人發指或者輝煌到令人無法直視,但是同樣具有感染力。

「我們言歸正傳,那時候是1814年——嗯,也就是帝國的最末期,拿破侖陛下第一次退位的時候。」調整了下情緒之後,愛麗絲繼續說了下去,「我們當時都在那不勒斯,您知道,這一年4月4日,拿破侖陛下正式宣布退位,在4月下旬的時候,消息傳到我們這里來了。

我們現在都是波拿巴分子了,但是請原諒,那個時候我的父母都在為帝國的毀滅而眉飛色舞,他們覺得自己的苦日子就要結束了,因為皇帝退位就意味著王家能夠重新君臨法國,那也意味著曾經身為廷臣的我們,又可以回到王上身邊。這個想法很美好,但是卻又有著難以逾越的困難——我們沒有錢,自然也就沒有回國的盤纏,我們甚至沒有能力給流亡朝廷寫信,厚顏討要一筆回國的盤纏……」

說到這里,愛麗絲的表情有些消沉了,「那時候戰亂不休,哪怕在那不勒斯也同樣如此,您知道的,繆拉親王當時試圖背棄皇帝,偷偷地與反法聯軍媾和,並且指望他們能夠承認自己的王位,可是皇帝雖然退位了,但是聯軍卻不肯放過他,因為齊聚于維也納的國王們覺得那不勒斯的王位也應該是波旁家族的原主的,于是他還是要為自己的王位而戰了。

國王們的事情那時候離我們太遠太遠,我們面臨的現實問題倒是很簡單——兵荒馬亂的時節沒人願意花錢買東西,我們沒有錢作為回家鄉的盤纏,甚至連維持生活都成了問題,盡管父母已經極度節省,但是我們仍舊不可避免地陷于饑饉當中……艾格妮絲當時才三歲,所以很多事情她肯定都沒有印象了,對于貧窮她經歷得太少,可是對我來說那一切卻刻骨銘心,因為我永遠記得被長期的饑餓啃食理智是什麼滋味兒。」

「夫人,我也知道,甚至比您更清楚。」埃德蒙-唐泰斯心生惻隱,然後長嘆了一聲,「我曾經連續吃了十幾年生了霉的稀粥和快要發餿的咸魚,我甚至慶幸自己居然沒有因此而喪失味覺。」

听到伯爵這句話,愛麗絲和艾格妮絲又對視了一眼,心里好奇這位基督山伯爵大人當年到底經歷了什麼,又到底是何方神聖。

不過這種個人隱私的問題,她們當然也不會主動詢問,很快愛麗絲又繼續說了下去。

「貧窮里沒有優雅,饑餓當中自然也沒有什麼公爵小姐,我沒有想過回到法國我將擁有什麼,那些夢想對我來說比星星還要遙遠,我只想著今天能吃什麼,明天能吃什麼,以及我的弟弟妹妹們能吃到什麼……我忍饑挨餓但我不能停下來,我發了瘋地到處兜售手絹,甚至不顧尊嚴地向路人乞討,但是很可惜,在戰亂時節同情心永遠是奢侈品,人人都自顧不暇又怎能去大發善心呢?所以我經常一無所獲。」

「當然……我能夠理解。」埃德蒙-唐泰斯經歷過人心的慘痛,所以他立刻就表示了理解和贊同。

他已經全神投入到了其中,甚至已經快要忘記一開始自己想要問什麼了。

「那接下來呢?」

「抱歉,跟您提了這麼多背景……不過說了這些之後,有助于讓您理解當時我到底做了什麼,以及為什麼要這麼做。」愛麗絲微微笑著,碧藍色的眼楮里蕩漾著溫柔的光芒,「饑餓折磨著我們,也慢慢地消磨了我的理智,而就在這時候,繆拉親王也正和維也納關系破裂,開始整頓軍隊準備迎戰奧地利派出的大軍——我們都知道他最後于1815年5月在托倫蒂諾戰役兵敗,然後逃亡,一年後不死心又跑回那不勒斯想要復闢,再又被奧地利人槍斃了,不過那是他的故事,與我的故事倒是沒有什麼關系,我們兩個人的故事只有一個交集——在戰敗之後,繆拉親王和他的夫人、皇帝的妹妹卡特琳娜公主倉皇逃離那不勒斯的王宮,而這時候整個城市的社會秩序都已經崩壞了,王宮很快也被周圍的居民哄搶,人人都想要從這對夫婦遺留下來的東西里面得到幾分‘饋贈’,您應該能夠想象得到當時的場面吧?當時全城的人都在往王宮里涌,要我說,我這輩子迄今為止見到的最令人激動的場面就是那時候了……我沒見過革命長什麼樣,但是總有一部分和那個時候相當吧?」

「按年紀來說,您當時應該不到十歲。」埃德蒙猛然想到了一點。

「但十歲就不能鬧革命嗎?您可是在歧視兒童的革命熱情呢。」愛麗絲笑著回答。

「哈哈哈哈……」埃德蒙被這個風趣的回答逗得大笑了起來。「這麼說來,您也參與了‘革命’咯?」

他當然知道,愛麗絲參與所謂的哄搶根本就不是為了什麼革命,不過動機仍舊崇高而且正當——至少他是這麼看的。

「是啊,我參與了,不過我基本擠不進群眾的隊伍,再說了我當時又瘦又小,又怎麼可能從旁人的指縫里搶到什麼東西呢?」愛麗絲笑著回答。

「那您做了什麼?」埃德蒙疑惑地問。

「我跟著卡特琳娜王後的車隊走了。」愛麗絲的眼楮里閃過了一絲狡黠,「當時英國人的艦隊就在那不勒斯的港口外,不過他們當然不會為難一位王後,他們允許王後帶著她的一部分財產離開,這‘一部分財產’,就已經豐厚到令人難以置信了,不過這時候王後卻再也沒有能力約束她身邊的人了,落魄的王族總是會被人分而食之,法國經歷了一遍,那不勒斯也不例外,有些僕人保持著忠心,為她攜帶財產上了離開那不勒斯的船,有些財產卻在碼頭搬上船之前就被這些僕人哄搶一空,這種哄搶規模就要小得多了……而這就是我在等待的時機,在他們哄搶的時候,我也偷偷地沖了過去,我沒有落空,我得到了一只懷表和一串小小的項鏈。」

接著,她瞥了埃德蒙-唐泰斯一眼,「先生,您可以把這當成偷盜,沒錯,這就是偷盜。可是,又有誰能夠苛責我呢?這些東西對繆拉親王和卡特琳娜來說毫無意義,他們擁有著常人無法想象的巨額財富,那本來就是他們從別人手中奪來的,而我手中的那些東西他們根本不屑一顧,甚至他們都不會想到這些玩意兒……而與此同時,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卻意義重大,它們可以讓我、我的弟弟妹妹不至于挨餓,挽救我們的生命,我們還會因此擁有回到祖國的盤纏……難道這不是它們更好的用處嗎?

如果當年那場奪走我一切的革命有理,那我的所作所為就有理;如果我沒有理的話,那他們應該尊稱我為公爵小姐才對,又何必讓我流亡海外呢?」

「您放心吧,我不是拘泥于什麼法律條文的老學究,夫人,您做得太好了,簡直頂呱呱。」埃德蒙-唐泰斯心悅誠服地說,不過他還有點疑惑,「不過,那些僕人就眼睜睜地看著您來分一杯羹嗎?」

「那當然沒有……」愛麗絲笑著搖了搖頭,「我挨了一頓好打,不過即使被揍得躺在了地上,被人拳打腳踢,我還是把那些小物件死死地攥在手心里,那時我不怕死只怕疼,也許死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解月兌——但是,我的運氣不錯,我活下來了,因為拯救我的人終究還是出現了。」

「比昂卡……」即使愛麗絲夫人還沒有說出名字,但埃德蒙-唐泰斯一瞬間還是明白了。

他一下子頭皮有些發麻。

既是在為當時的愛麗絲感到慶幸,也在為自己的任務感到驚駭——他要將愛麗絲和艾格妮絲的救命恩人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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