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米蘭

好雨知時節。

就在這個春夏之交夜晚當中,雷聲隆隆,驚天動地,隨之而來的就是淅淅瀝瀝的雨滴。

細密的雨水拍打在樹林上、泥土上、各處的建築上,將這片大地變成了一個濕潤的世界。

不同于暴虐嚴苛、希望帶走人們身上最後一絲熱量的冬雨,而現在的這場雨,則像是上天贈予人間的禮物,滋潤地上的生靈,為他們驅走悶熱,帶來渴盼的清涼。

就在這個沉悶的雨夜當中,艾格隆帶著自己的幾個護衛們一起,悄悄地來到了米蘭城郊外。

他現在穿著黑色的雨衣,整個人都融入到了黑夜當中,借助著僅有的星星點點的幽暗燈火,在無人的道路當中行走。

這場大雨並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相反越是接近夜幕當中的米蘭城,他的心情越是愉快。

他在不久之前,剛剛完成了一項壯舉,他潛入到了法蘭西境內,然後在民眾的注視當中發表了宣言。

他靠著自己的冒險之舉,輕輕松松地就讓自己成為了萬眾矚目的焦點,把歐洲輿論場再次攪得天翻地覆。

在離開法國途中,他一路躲躲藏藏,穿越了瑞士境內最終來到了米蘭,所以在這一路上他沒有什麼機會接觸外界信息,但是他可以預料到,自己肯定已經做到了這一點。

當然他更加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他,有多少人為他歡呼就有多少人想要他立刻去死,所以他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保護自己的安全。

米蘭,並不會是一座歡迎他的城市。

在1815年之後,隨著拿破侖帝國的崩塌,奧地利重新奪回了米蘭為中心的倫巴底地區,並且在自己的意大利領地上建立了倫巴底-威尼西亞王國,以奧地利皇帝為國家元首。

雖說倫巴底和威尼西亞被並入了一個國家,但是實際上兩個地區還是有著各自平行的一套政府,奧地利皇室則派出一位總督來監督這個王國的運行。

現在的總督,就是萊納大公——他是先皇利奧波德二世的第十二個孩子,自然也是弗朗茨皇帝和卡爾大公的弟弟,自從1818年開始,他就一直呆在倫巴底-威尼西亞王國擔任總督,代表奧地利皇帝統治這一片意大利地區。

作為總督的他,和自己的家人一般都呆在米蘭。

就理論上來說,這位大公應該算是艾格隆的叔外祖父——當然,艾格隆可不敢去找這位大公去一敘親情。

艾格隆知道波旁王室現在恨自己恨得要死,絕不能落到他們手中,可是落到哈布斯堡家族手里他的命運就會好多少嗎?那恐怕也不見得,自己的外祖父可是一個小心眼記仇的人,自己給他帶來了那麼大的羞辱,他又怎麼可能輕易就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況且,當地的米蘭人,和法蘭西人也不一樣。

法國人銘記皇帝帶來的光榮,也記得他恢復國家秩序所帶來的安全和穩定,但是這些倫巴底人就不一樣了。

雖然他們曾經同法國人一樣是拿破侖的臣民,但是對法國人他們並不特別抱有好感——這些可憐的倫巴底人,說到底是意大利人,在拿破侖崛起的過程當中,他們成為了首當其沖的被征服者,到處被蹂躪和劫掠,拿破侖依靠著這里的財富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積累,法軍在這片地區大肆燒殺搶掠,制造的種種災難也銘刻在了當地的歷史記憶當中。

而等到了拿破侖創建帝國之後,他們被歸並到了以拿破侖為君主的意大利王國當中,但即使這樣他們也沒有得到什麼好處,依舊要承受高額的稅收和無休止的兵役,總體來說他們並不那麼愛戴拿破侖——哪怕拿破侖理論上來說是個意大利人後裔。

隨著帝國陷入到無休止的戰爭當中,越來越繁重的壓榨讓米蘭人的反抗情緒越發濃烈,而帝國末期不斷的軍事失敗,更加增添了當地人起來反抗帝國的勇氣。

在1814年4月20日,米蘭爆發了大規模動亂,而當時的意大利王國財政部長朱塞佩-利納,甚至在被暴民抓住之後私刑處死。

可想而知,帝國在他們心中到底是個什麼形象。

當然,唯一讓艾格隆有點欣慰的是,倫巴底人也不太喜歡奧地利人。

平心而論,相比于拿破侖帝國的統治,奧地利人的統治現在要寬松許多——奧地利帝國並不像法蘭西帝國一樣橫征暴斂,甚至還允許倫巴底人在一定程度上自治,而且米蘭作為地區首府,在這個新的和平時期,經濟發展也很快。

但問題就在于,在法國大革命和拿破侖帝國的沖擊下,倫巴底人,尤其是那些上層精英分子開始覺醒起了民族意識。

他們認同自己為意大利人,並且已經厭倦了歷史上持續不斷的被入侵、被法國人或者德意志人輪流統治,他們不想淪為二等公民,被視作無足輕重的邊疆地區,他們希望出現一個意大利人自己的國家——而拿破侖一度捏合出來的意大利王國,恰好又某種程度上符合他們的期待。

他們想要一個意大利人自己創建的意大利王國。

而如今的意大利在政治上又回到了法國大革命前那種四分五裂的狀態,北方被哈布斯堡家族統治,南方被波旁家族的兩西西里王國統治,中間則是一堆破爛小邦國。

面對這種殘酷的現實,倫巴底人並不覺得靠自己就能夠推翻奧地利人的統治,于是他們把希望寄托在了旁邊的撒丁王國那里。

撒丁王國本來只是一個小邦,在拿破侖戰爭當中,在歐洲大陸上的皮埃蒙特等領土被拿破侖直接一路橫掃,但是在法蘭西帝國覆滅之後,它不僅恢復了舊有的領土,而從維也納和會當中拿到了熱那亞,實力得到了壯大。

梅特涅在維也納會議上做出這項安排,其初衷正是為了在奧地利和法國之間,塑造一個有實力的緩沖國,作為對法國擴張的守門人,承受第一波打擊。

這個算盤確實打得不錯,但是他忘記了一個事實——奧地利自己同樣也會成為撒丁王國的目標。

法蘭西帝國覆滅之後,法國勢力暫時退出了意大利舞台,接下來還控制意大利領土、尤其是最精華的北意大利領土的,就是奧地利人了,于是他們成為了新興的民族主義者的眼中釘。

拿破侖帶來的災難,已經遠離了這片土地,曾經的傷口也在慢慢愈合,漸漸地人們也會淡忘這些災難,轉而注意起了他帶來的那些積極的部分(盡管也許並非他的本意)。

正因為民族主義的烈火開始燃燒,于是統治著這個王國的古老的薩伏伊家族,也成為了這些意大利人精英分子眼中統一的希望。他們要麼公開表示、要麼暗中希望由撒丁王國領頭,以意大利人的槍炮來統一意大利,驅逐所有外來干涉勢力,一掃千百年來的屈辱,讓這個四分五裂的國家重歸一統。

而古老的薩伏伊王室,此時為了自己權勢的擴張,也在暗中迎合這樣一股民族主義思潮,想要把這股力量借為己用——在這個年代的歐洲,封建領主擴張領土的本能,和民族主義者們解放祖國的光輝夢想,在某個歷史階段確實會奇妙地結合起來,這並不是唯一的例子,也不是規模最為宏大的例子,甚至就制造的災難來說,也排不上號。

在原本的歷史線上,梅特涅的算盤完全落空了,這位外交家畢竟還是一個18世紀的人,他以各個封建王國的辦法來處理當代的問題,並且一度還確實處理得不錯;但19世紀泛濫于歐洲各地的民族主義思潮對他來說是那樣陌生,至于封建王室與民族主義思潮的苟合對他來說更是聞所未聞,更別說提前預防了。

不管他原先是如何想的,總之,薩伏伊王室就此成為了奧地利心懷叵測的敵人,它不斷地煽動倫巴底地區對奧地利人的反抗情緒,並且在1848年趁著維也納鬧起了革命,武裝進攻了倫巴底——只可惜被挫敗了。

而在失敗之後,薩伏伊王室依舊賊心不死,依舊執著地想要完成大業。為了卷土重來,它甚至轉而投向了法國的懷抱——1848年之後,路易-波拿巴當選法國總統,並且在1852年成為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而撒丁王國立刻就向他靠攏,尋求他的庇護,以此來作為對奧地利復仇的靠山。

為了討好波拿巴家族,薩伏伊王室下了血本——維托里奧-埃馬努埃萊二世國王,把自己的女兒克洛蒂爾德公主嫁給了拿破侖三世的堂弟。

拿破侖三世也投桃報李,他本來就想要狠狠地打擊一下奧地利,報當年的一箭之仇,現在得到了一個小跟班,自然更加樂得如此。

在1859年,撒丁王國、法蘭西帝國先後對奧地利宣戰,並且最終靠著法軍在馬真塔戰役的決定性勝利,讓奧地利人不得不讓出了倫巴底,撒丁王國幾十年的夙願終于成真,踏上了統一整個意大利的決定性一步。

奧地利人對意大利統治的終結,居然是由薩伏伊家族完成的,這實在讓人始料未及——畢竟歷史上哈布斯堡皇族和薩伏伊王族聯姻了許多次,甚至共同並肩作戰,對抗了拿破侖。

維也納會議上對撒丁王國的精巧安排,卻由于舊時代的野心和新時代的思潮,而走向了與當事人願望完全相反的結果,這是何等的啼笑皆非……

當然,對此時的艾格隆來說,這些發生于「未來」的事情,也只能當成是參考了。

眼下倫巴底地區的貴族們,也還只是在心中嘀咕一下要擺月兌奧地利人統治,或者頂多把自己的子弟派到撒丁王國去學習,建立人脈關系,還沒有真正有膽量去公開謀求獨立,奧地利人對這塊土地的統治,看上去還是那樣堅如磐石。

他尊重這一點,也不打算挑戰奧地利官方對自己的耐心。

他來到這里,只是為了解決一些舊日的問題而已。

之前,在母親那里,他得知了他之前瞎編的財寶掠奪隊伍居然真的存在;而後來,在他的義兄歐仁那里,他得到了更進一步的信息。

歐仁親王同樣知道這些人的存在——畢竟,他曾經是意大利總督,代表皇帝統治這片地區,這些人的活動是瞞不了他的。

但是他沒有深度介入這些事,因為他不想沾染上盜墓賊的惡名,只是在必要的時候為這些人找一些方便而已。

但是即使如此,他依舊掌握到了許多有關于他們的信息。

在歐仁親王帶著家人們逃離米蘭的時候,因為形勢已經變得非常混亂,所以他不敢去找這些人並且把財寶帶走,因為那只會讓他的逃離變得更加危險。

但是,在內心深處,他依舊認為這些財富是屬于帝國的繼承人的。

于是在他的生命中的最後時光當中,他在撰寫回憶錄的同時,從自己記憶當中挖掘出了自己還記得的相關信息,並且把它們都記錄了下來,然後作為遺稿封存了起來。

如果艾格隆依舊身處奧地利人的控制下,未曾有機會拜訪他的家人,那麼這些遺稿就將一直長眠于匣子當中不見天日;如果艾格隆有一天擺月兌牢籠來到他的家人面前,那麼他就將完成自己最後一項心願了——而且也許是他最後能夠為義父的繼承人幫上的忙了。

艾格隆確實做到了,他拿到了義兄最後的饋贈。

這些遺稿,現在就藏在艾格隆的懷中,即使是天上下著的大雨,也沒有能夠損害到它們半分。

在黑暗的夜幕當中,雨水傾瀉而下,把這些小路沖刷得坑坑窪窪,然而艾格隆心中燃起的火焰卻隨著距離的接近而越燒越旺。

他抬起頭,注視著遠處城中的燈火,眼楮里燃燒出了貪婪的火光。

平心而論,他並沒有把握自己真的能夠得償所願;而且現在的他,也並不一定非要把所謂的珍寶搞到手不可。

但是,他不想失去任何命該屬于他的東西,這是他一生當中唯一的偏執,他就是為此而奮戰至今的,這一次同樣也不例外。

「我要將它們吞噬殆盡,屬于我的將永遠屬于我。」他小小的囈語,輕巧地消融在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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