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終將重逢

正當基督山伯爵慷慨激昂地向自己的同黨們傳達皇帝陛下的問候時,在遙遠的維也納,某個莊園當中,也在興起一場小小的風暴。

風暴只在客廳當中彌漫,外人無從得知,然而它卻影響深遠,足以撼動未來歷史的走向。

就在這一天的下午,特蕾莎踮著腳走到了書房的門口,然後輕輕地敲了敲門。

她知道,父親今天在家,而且因為最近一段時間的公務,他的心情也好了不少。

所以,是時候討論一下重要的事情了。

「是誰?」里面想起了一聲招呼。

「是我,爸爸……我有些話想要跟您講一下。」特蕾莎細聲細氣地回答。

「哦,那進來吧。」父親很快就答應了下來。

特蕾莎沒有立刻開門,而是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精神調整到了最佳的狀態,然後才推門進去。

她知道,她接下來可能要面臨一場精神上的戰爭,但是她已經無所畏懼。

在寬闊的書房中,她穿過了一列列書架,然後來到了書房的中心,而此時卡爾大公也正坐在椅子上,旁邊還放著一本剛剛放下來的書。

「我的女兒,有什麼事情嗎?」他溫和地問,然後指著旁邊的座位示意女兒坐下。

他現在確實心情很不錯。

自從從羅馬旅行回國之後,特蕾莎明顯氣色好了不少,臉上的笑容也偶有浮現,這也讓老父稍稍安下了心。

也許時間確實能夠治愈一切創痛,特蕾莎終究還是從陰影中慢慢走出來了。

然而他沒有想到,潛藏著的陰影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肆無忌憚地擴張,吞噬了他女兒的心——而今天,就是特蕾莎尋找好時機來跟他挑明的日子。

何等殘酷的一天!而他現在還毫無所知。

特蕾莎遵照父親的吩咐坐了下來,然後看著父親。

接著,她以莊嚴的態度開口了。

「父親……我有一樁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您,以及……一個請求。」

接著,在卡爾大公驚愕的視線當中,特蕾莎平靜地說出了事實,「在前往羅馬的旅途當中,我見到了殿下。」

「什麼?!」她的第一句話,就讓父親發出了驚呼,打斷了她。「他偷偷來找你了?!」

「事實上,是我主動想要去找他的,而且我幸運地找到了……」特蕾莎嚴正地糾正了父親的用詞錯誤,然後繼續說了下去,「我們見了面,然後重申了對彼此的約定,也就是說,我們都認為婚約繼續有效……」

「什麼見鬼的話!你來這兒就為了跟我說這個?!」父親再度打斷了她的話,然後厲聲追問,「你們還做了什麼?」

「您真的想知道嗎?」特蕾莎昂著頭看著父親,「那好,我告訴您,我們擁抱,我們相對垂淚,我們翩翩起舞,我們約定終身,我們還親吻了,以及還有……」

「住口!你居然……你居然膽敢對我說出這些不知羞恥的話,我什麼時候教過你這樣說話了?」卡爾大公氣得快要背過氣了,他氣勢洶洶地站了起來,然後四處環視書房,「我的槍在哪兒?我要去宰了他!」

在片刻之後,他回過神來了,自己已經氣昏頭了。

他強迫自己坐了下來,但是他嘴唇都在發抖,「他……他做出這種事之後,怎麼敢……怎麼敢再來撩撥你的心,破壞你僅剩的幸福?無恥之徒,狗雜種!」

「您不要這麼罵他,如果非要罵,那我也有一份,因為這都是我滿懷幸福之下做出來的。」特蕾莎毫不退讓地說,「所有的責任我們各有一半,我也非常樂于承擔這個責任。所以我懇求您,對我們再寬容一次,再給殿下一次機會……」

「什麼機會?」卡爾大公厲聲反問。

「成為您女婿、並且給予我未來幸福的機會。」特蕾莎低聲回答,「我們已經約定好了,過陣子我就以旅行之名再度出國去找他,然後就這樣呆在一起,就像任何未婚夫婦一樣。這次回國,我就是想要來征得您的同意。」

「嘿!好啊,好啊!」卡爾大公怒極反笑,反諷地大喊了出來,「原來你已經決定了一切,然後要我默認,給我一個祝福你們的機會……我是不是還要感謝你?」

特蕾莎沒有再回答,她知道父親現在正在氣頭上,所以不想再刺激他了,但是她一直看著父親,懇求他開恩一次。

「不,不行!」卡爾大公斬釘截鐵地回答。「你知道他做了什麼,他說謊,他失信!他嚴重地破壞我們國家的利益,他還讓你淪為笑柄,這樣的人怎麼配讓我再給個機會?簡直可笑!更何況,他還做了更加惡劣可恥的事情!」

「什麼事情?」特蕾莎驚訝地問。

卡爾大公陰沉著臉,皺了皺眉頭。片刻之後,他嘆了口氣,「罷了,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人,所以我就跟你說一下吧——」

接著,他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蘇菲殿下最近一直都消失于公眾視野之外,官方宣稱她生病療養,但是根據我的朋友私下里傳來的消息,她……她懷孕了。」

「什麼?」特蕾莎驚訝得無以復加,一瞬間陷入到了失神的狀態。「這……這是真的嗎?」

「應該是真的,我的那位朋友不會有膽子拿這種事開玩笑。」卡爾大公的聲音越說越低,顯然他也知道這個話題絕對不安全。「這件事我得知之後並不想說出來,但是今天,為了讓你醒過來,我就告訴你,希望這盆涼水能澆醒你——你仔細想想看,蘇菲殿下懷孕原本應該是皇室的好消息,寓意著延續有望,可是為什麼官方卻如此諱莫如深……?」

他接下來沒有再細說了,因為他知道特蕾莎的智力顯然能夠自己猜得出答案。

得知這件事以後,他連自己的妻子都沒有告訴,畢竟這種事情牽涉到皇族主支的秘密,以他的敏感身份,是最不應該去觸踫的,他的皇兄本來就對他有所嫌忌,怎麼可能允許弟弟傳播自己的丑聞?

他繼續看著自己的女兒,發現特蕾莎整個人都呆住了,臉色蒼白如紙,原本堅定無謂的額頭上突然冒出了細密的冷汗。

很抱歉,既然已經說到這個地步了,他也只能繼續說下去。

「現在的問題就是孩子究竟屬于誰了——雖然我不敢仔細查問,但是根據宮廷傳聞,蘇菲殿下和那小子的關系非常好,這個巴伐利亞人和法國人同病相憐,彼此之間幾乎親密無間,可惜我得知這事兒的時候已經太晚了!好了,我的女兒,你現在已經知道了……他是何等的邪惡之徒,他又把你們坑害到了什麼地步!」

特蕾莎微微閉上了眼楮,她的身體也在微微發抖,猶如哮喘病人發作一樣,大口吸著氣,身體都在搖晃。

這個打擊是不是有點太大了?他在心中暗想。

然而,這未嘗不是一劑良藥,可以把父女從痛苦中都解月兌出來。

父親注視著女兒的一舉一動,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特蕾莎終于抬起頭來,重新看著父親,而這一次,她的視線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凌厲和靈動,反而有淚光在閃耀。

「特蕾莎,別再為那家伙牽腸掛肚了,他不值得。」卡爾大公嘆了口氣,「就讓這一切結束吧。」

「我恨他們。」特蕾莎突然開口了。

「是啊,所以他們的事情由他們自己去吧。」卡爾大公聳了聳肩,「別再管他們了。」

「不……不會結束的!」特蕾莎大聲回敬。

「嗯?」卡爾大公睜大了眼楮,難以置信這接下來的發展。

「我知道他們的事情……父親,殿下沒有瞞我,而我事前說過的,我理解他的渴求,也理解蘇菲殿下對他的呵護和愛意,所以我尊重他們互相的眷戀,這是命運的作弄,誰叫他們在我出現之前就互相吸引呢?但是我沒有想到,最後她居然會選擇了這麼決絕的方式……」特蕾莎的淚水滴落了下來,「我……我真的怨恨啊!明明結婚後他們可以結束這一切的!」

「你到底在說什麼?」卡爾大公已經完全震驚了,「原來你都知道……?」

「我怨恨他,但我也怨恨她……明明她可以心平氣和地和那些夫人們一樣,和摯愛的少年郎放浪形骸地開始自己的羅曼史,然後禮節備至地互相告別,明明有那麼多辦法不留下痕跡,讓一切都塵封于記憶當中……結果她卻偏偏為了自己的任性,攪得我的生活不得安寧,一定要讓這一切延續……她何等貪婪,又何等自私!」特蕾莎咬著牙回答,眼中也閃過憤恨的光。「這一點上我是絕對不會原諒她的。」

但是片刻之後,她又微微閉上了眼楮,「但是,我也欽佩她……她忠于自己的偏執狂想,冒著失去所有的風險,做了不同尋常的事情,承受了可怕的犧牲,這也證明了她確實不是逢場作戲,而是真正地、不顧一切地投入其中,以令人駭異的無畏笑容,迎向了也許生命中僅僅盛開一次的愛情之花……她何等可敬,又何等崇高!」

特蕾莎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重新看向了自己的父親,目光重新變得澄澈。

「我曾自認我們這個國家如同荒漠,沒有真正的情感可言,可笑原來這團烈火就在我身邊熊熊燃燒……好!我向她致敬,我真有點後悔和她見面的時候沒有多說點話了。但如果她能夠做得到,那麼我……我也不會輸。」

看著女兒猶如在劇場舞台上的詠嘆,卡爾大公的心不由得揪緊了,興起了一股荒謬的預感。

「喂……你不會還醒不過來吧?」卡爾大公顫聲問。

「醒過來?您是指什麼呢?」特蕾莎疑惑地看了父親一眼,「我做了十幾年蒼白的夢,如今卻投身到了令自己激動不安又興奮不已的現實當中,我當然已經醒了。」

「能說點正常人的話嗎!」卡爾大公忍不住呵斥女兒了,「你難道就不能想想,什麼對自己最好?你又何必拋棄自己光輝的未來,任性地把自己踐踏到污泥當中?!」

「只有我自己有權為自己定義什麼叫做光輝的未來,父親。」特蕾莎凝重地回答。「在這一點上,我是絕對自我的。而且,我認為我已經為自己找到了。」

完了,她已經入迷了,怎麼說都不听。卡爾大公在心里長嘆了口氣。

我怎麼當時就那麼蠢,居然興沖沖地帶著她去了美泉宮?

他不由得恨上了梅特涅,恨上了路易莎,也恨上了去年那個愚蠢的自己。

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現在說什麼都是那麼的蒼白無力。

「你……你不能再任性下去了。」片刻之後,卡爾大公嘶聲對女兒說,「作為父親,我有權利決定你的生活,並且決定你的婚姻大事。」

「您不是已經決定過一次了嗎?」特蕾莎反問,「我認為這個決定很好,我接受了——您不是也很喜歡他嗎?」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卡爾大公暴怒者打斷了女兒的話,「他的所作所為已經讓我改變了決定,這不怪我而怪他自己,現在我收回我的決定,我要重新為你尋找夫婿,世上總會有更好的人選。」

「我懇求您不要這麼做……」特蕾莎不由得帶上了哭腔,「我……我已經做了決定了,我愛他!」

「愛?模糊又可笑的詞,沒有它,人類也可以活得很好。」卡爾大公搖了搖頭,「生活會改變一個人的,也許過得十年二十年之後,你的想法就不一樣了。」

「您盡可以這麼做,因為這是您的權利,我對您絕不會有任何怨言,因為您是我的父親,我摯愛的父親——但相應的,我也有我的權利,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

特蕾莎眼楮帶著淚花,但仍舊昂起頭來看著自己的父親,「既然您不答應我,那接下來我會一改我的習慣,我會出席每一場我原本不勝其煩的宴會,以波拿巴夫人的名義;我還會給我所有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寫信,傾訴我的抉擇,用同樣的落款!這不是我妄自宣稱,而是我應有的頭餃,我滿懷驕傲地用上,我不信誰還會迎娶一個這樣的女子……而那時候世人就會知道了,奧地利不僅曾經拘禁了羅馬王十幾年,還小肚雞腸地打算繼續拘禁他的妻子,無情地讓一個家庭破碎,只因為一些早就該隨著時光煙消雲散的怨念!」

「住口!!!」無比的憤怒,讓卡爾大公大聲喊了出來。

這位親王眼下已經再也看不到平常的從容,連血管都已經凸出來了,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來,想要揍女兒一耳光,但是特蕾莎卻依然無懼,昂著頭看著父親的眼楮。

卡爾大公的耳光終究還是沒有扇下來,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這位指揮過千軍萬馬的統帥,此刻卻如同中槍了一樣,心痛得動彈不得。

「你……瘋了!你已經瘋了!」父親不知道第多少次這樣罵了出來。

「也許我確實瘋了,但這也是我的抉擇,一個人應該正視自己抉擇的分量,哪怕做一個瘋子也比做一個反復無常的小丑強。換言之,如果沒有這樣的覺悟,我也不會這樣站在您的面前。」特蕾莎小聲但莊重地回答,「父親,我是您的女兒,所以我了解您,但是您應該也同樣了解我,我一旦做出了決定,就不會再為他人所動,因為我珍視自己,不肯輕易損毀自己靈魂的成色,而您也不能逼迫我這麼做,因為您是世界上最應該尊重我的人呀!」

特蕾莎的話,在卡爾大公耳邊嗡嗡作響,讓他頭疼欲裂。

他感覺自己好像已經來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曾經一直文靜溫順、一直引以為傲的女兒,為什麼變成一個他已經認不出來的人?

她到底是在何時練就出這一副伶牙俐齒,又到底是在何時鍛造出這樣一顆鋼鐵般的心?

他不知道答案,但是他已經看出來了,自己真的已經無法以語言來說服她了。

讓女兒看那麼多書真的值得驕傲嗎?他生平第一次對自己養育孩子的方式感到了懷疑。

怎麼辦?如果接下來放任不管,特蕾莎是真的干得出來她說的事,丟盡自家和皇室的臉面,讓哈布斯堡成為世人眼中的笑柄——這是他和皇帝陛下無論如何也不可容忍的。

所以,是該把她無限期關押直到她回心轉意為止,還是……

如果是皇帝陛下,恐怕會選擇前者,但是卡爾大公捫心自問,自己無論如何都舍不得這麼做,他怎麼忍心看見女兒在生命中最鮮艷的年紀就枯萎凋零?

所以,這個狡猾的女兒,利用著父親的慈愛和不忍,有恃無恐地威脅著我……

他思緒繁多,但是好像又什麼都沒去想。

最後他只能長嘆了一口氣,「特蕾莎,真的不再考慮了嗎?哪怕父親懇求你?」

特蕾莎泫然欲泣,但是卻強忍著淚水,緩緩地搖了搖頭。

「今天都在氣頭上,我們先都冷靜下吧。」卡爾大公嘆了口氣,然後轉身準備離開。「過陣子我們再談這個問題。」

接著,他消失在了門口。

「對不起,爸爸……」在父親的背影終于消失之後,特蕾莎再也忍不住自己

她從來都不喜歡以這種語氣對父親說話,可是她知道,眼下她必須展現出最強硬的姿態,也只有這樣,才能夠有希望讓事態以自己最希望的方式得到解決。

如果因為膽怯而畏縮,那最後只能是所有人都痛苦,而且她永遠無法得到解月兌。

一時的心痛和永久的心痛,她別無選擇。

只希望以後有機會回報父親,贖回自己不孝的罪孽……

她抬手用袖子擦干了自己的眼淚。

看來父親已經無計可施,開始動搖了,現在只需要一點時間就能夠讓他最終點頭……殿下反正還需要一段時間才會開始他的征途,所以自己也不用那麼著急。

她輕輕地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然後閉上了眼楮。

我恨你,殿下,你只把一部分的靈魂展露給了我,命運的作弄讓你曾被偷走了心。

但是……這難不倒我,我們終將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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