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帝君慍怒的注視下,華南赫平靜的走到桌前,舉起甜白瓷碗向四下展示,眼神冷如冰錐︰
「皇上無需動怒,您先看過這碗湯。如果微臣的辨識沒有出錯的話,這小小的湯盅里面該有魚翅、海參、花膠等物。
先不說前兩者,光是這一味花膠,當屬海八珍中最為稀缺的食材。
想來一兩花膠的價值千金難求,就連朝中一品大員一年都吃不起一、二次。
微臣自西北準部發生暴亂後出京巡訪,一路多見西北饑民無數,顛沛流離之相可謂苦不堪言,許多人迫不得已只得以黏土充饑。
然,您的寵妃整日都在做什麼、吃什麼、玩什麼?
您作為一國之君對她不加以約束,這樣真的無愧于天下嗎?」
「你給朕住口!」
華南信一震,狠狠拂袖,盯住銀發的男子正要怒懟,忽被陣陣破碎聲響打斷。
側頭就見雲汐對著一地珍饈殘渣圓睜洇紅的眼眸,激烈喘息幾下,仰頭清凜的怒喝︰
「華南赫,我果然沒有看錯,從頭到尾你所愛的人永遠只有你自己。你可以在眾人眼前扮作聖人,可以慷慨激昂滿口道理,還可以為天下憂而憂。
可我不一樣,我是女人,我的世界很狹小,只有家、親人與愛人三者。
如今身在後宮,我與那些女人一樣,只想得到皇上更多的寵愛。
下廚不過是尋常女人的本分,而我依靠自身所長分得皇上的寵愛,哪里有錯?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所以不需要任何人在我面前趾高氣昂點指我的過錯,更不需要你來教會我如何做人!」
華南赫心口一悶,感覺難以置信。
听女人的口氣,那近乎瘋狂的嘶吼,似是在對個熟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宣泄著壓制了多年的委屈,不需顧忌任何嬪妃的儀態和體面。
可他與她,分明就是初次見面。
須臾怔神,華南赫搖頭,嘲笑一句︰
「你在說什麼,你是不是個瘋子?本王說你禍國殃民實是不虛,你看看地上被你情緒激動時隨意打爛的一桌飯菜,難道不足以證明你生活靡廢,毫無節制?
行,這碗海珍湯留著小主自己喝吧,本王只望小主你不會命淺福薄,越補越虛!」
甜白碗用力砸在桌上,華南赫對帝君拱一拱手,憤然走出大殿。
「九叔,等等瑩兒!」
靜樂郡主不滿自己被他丟下,橫過顧雲汐一眼就要去追男子,被帝君攔下︰
「等等,朕何時準你走了?」
「皇帝哥哥,你做什麼?」
女孩被侍衛橫刀阻截去路,驚眸向那未出鞘的兵刃看過一眼,遁然心口發虛。
華南信冷眸眯細︰
「靜樂,朕看你長大了,也不需養在老祖宗的身邊了。朕就賜你‘朔風堂’吧,你即刻跟隨內侍過去,從此再不必回慈寧宮了。」
女孩惶然大驚,搖頭不止︰
「皇帝哥哥,瑩兒不去朔風堂。那里地勢偏僻,瑩兒害怕,瑩兒要見老祖宗!」
華南信勾唇,笑語凌厲︰
「怕什麼,朕會多派些上了年紀的嬤嬤好生照顧你,順帶教教你宮里的規矩。還有,下次見到朕,不準再叫朕‘皇帝哥哥’,你要叫朕,‘皇上’!」
女孩語塞,倒抽幾口寒氣,定定望著帝君的雙眼,溢滿淚光。
華南信轉身,不耐的吩咐︰
「帶她下去,朕再不想見到她——」
內侍們不由分說,抓起靜樂的臂膀就往殿外拖,侍衛緊隨其後。
女孩惶恐無助的哭叫聲,一路張揚,漸行漸遠︰
「皇帝哥哥,你為何如此對待瑩兒!瑩兒要見太妃,瑩兒不去朔風堂——」
趁宮人打掃大殿之時,華南信步入寢閣,親手為雲汐的臉傷上藥。
雲汐態度冷冷,推開帝君執藥棉的手,身形閃至一旁。
華南信無奈放了藥瓶,沉郁長嘆︰
「雲汐啊,朕知你為何事氣惱。」
靜了靜,他繼續陳述︰
「一年半前,你倒在血泊中,所有人都以為你去了。當時皇叔他受到強烈的刺激,在內力爆發之際被月西樓出手封了主穴,一時氣血逆流,瞬間白了頭。當他清醒過來,從前的記憶沒了,人也變得瘋瘋癲癲,性情喜怒無常。」
雲汐的星眸,因震驚而擴至極限。
夫君,失憶了?
這是真的,還是他為暫時求存,故意效仿從前的華南信,裝瘋?
女人怒極轉身,容顏冰冷清絕的步步逼向帝君︰
「皇上的意思臣妾明白了。是皇上您將這樣一位皇叔留了在身邊,對外以彰顯您的仁愛之心,確是無愧‘仁憲’二字。
對內,也可在適當的時機,亮出這樣一張牌來試探臣妾的決意,順便當著眾人給臣妾一些難堪。」
「雲汐,你誤會朕了!」
華南信心急火燎沖上來,炙熱的大手箍緊女人兩肩,快言解釋︰
「朕沒有,朕從沒想過用他來試探你。雲汐,朕對自己有信心,朕完全可以只憑自己的能力得到你的芳心,又何需試探?你不知道,剛剛你對皇叔說出的那番話,還有彼時對索羅夫妻說過的話,朕听後內心有多麼高興。
今日之事原本就是意外,朕怎舍得為試探你,故意遣使靜樂砸宮?怎忍心自己的女人受辱?」
等了片刻,雲汐沒有半分回應,執拗偏轉頭顱,兩道盈盈閃亮的淚痕,滑下腫脹的腮。
華南信見了,頓覺一顆心跟著軟下去,變得好像這眼淚般的,溫暖的一汪水。
他捧住女人的臉,信誓旦旦︰
「這件事,朕會給你一個交代。今晚你踏實養著,朕去處理手頭的事,回頭早早過來看你。」
安撫了美人,帝君跨出大殿來到庭院,月西樓立刻跟上來。
華南信眉眼不抬,凜面問道︰
「他二人見面這事,你怎麼看?」
月西樓對帝君附耳說了幾句,欠身退到一旁。
華南信微微一笑,字字傾吐如冰︰
「你的話甚得朕意。罷了,你帶司禮監的人去,即刻將那邊的宮人全部換新。從此,誰也不準再往她跟前傳送宮里半點消息,否則殺無赦!」
……
夜色幽幽,燭火影綽。
知棋為雲汐受傷的手臂換過新藥,在纏裹傷帶之時,悲萋萋的小聲道︰
「主子在這宮里簡直太遭罪了。您的那碗海珍鮮,本是為早日愈合這道傷口而制,如今卻被九王爺誤會。他哪里知道,您的這道傷是因他落下的。」
雲汐淡然笑笑︰
「這樣不是很好嗎?本宮剛剛倒可借題發揮,見過夫君後便用皇上的手治了那個在背後助推,巧做穿針引線的人了。」
知棋咬唇︰「主子,您怎知那個想要試探你們的人,並非皇上?」
雲汐慢慢落了長袖,淺笑道︰
「原本到皇上趕來時,本宮都在堅信這是他為做試探故意排擺了這局棋。
可後來皇上自己說出九王爺已經失憶,這就不得不讓本宮推翻了之前的全部猜測。
一個失憶瘋癲的人,對皇上而言就是一顆廢子。然而在別人眼中,極可能成功牽制到皇上。
不過這樣一來,那人未免有些自不量力了,畢竟咱們的皇上不再是從前勢單力孤的宸王了。」
慧黠的眸光流閃,輕睨尚在艱難思忖中的知棋,雲汐笑得胸有成竹︰
「明日一早你讓人等在庭院,架閣庫又要送賞賜來了。」
「是,」知棋會心一笑,為雲汐整理被角︰
「不早了,主子安置吧。」
床幔合攏,雲汐在隱秘靜寂的空間里陷入沉思。
要說夫君華南赫當年面對愛人身死,受到強烈刺激致使內力傾勢爆發後一瞬白頭,雲汐信。
而月西樓為著帝君安危,及時出手封鎖華南赫的三道主穴,雲汐也信。
然夫君就此失憶瘋癲,雲汐仍抱懷疑的態度。
想要模清他是真失憶還是偽裝出來的,恐怕只有想個辦法,找可靠之人仔細調查一番才行。
……
慈寧宮,肖太妃對坐銅鏡,滿頭繁重的頭面已卸得干淨。
身側,桐姜手持白玉滾,正細細的輕碾過主子的每寸面部肌膚。
那白玉滾上兩枚主石是以結合陰陽二氣的精純細料打磨而成,橢圓三寸來長,一枚表面光滑,一枚表面刺突,其中空有孔,用赤金的軸條貫穿,兩枚玉石之間以一鏨金嵌寶的玉石柱相連。
每晚就寢以前,肖太妃都要在淨面卸妝後,先用帶刺的一面碾壓面部,再以光滑的一端滾觸皮膚。
如此,在妝台前一坐就是一個時辰。
之後,經玉滾盤護後的面容白里透紅,色澤艷麗如飲陳釀一般,皮膚光滑得足以吹彈得破。
窗外,更漏的水一滴滴的淌落石斛,動靜細微養耳。
女人閉目,眉頭促狹︰
「那頭還沒有消息傳回嗎?怎麼靜樂也不見回來?」
桐姜幽幽瞥向窗外一眼,手上的動作穩而不懈︰
「左不過有九王跟著,鬧成什麼樣子都不會出事,怕只怕到頭來惹皇上不悅。」
「那又如何?」肖太妃沉哼,眼簾不撩半分︰
「不是看在皇帝淪落之時,那姓鄭的狐狸精和東廠好歹護著他,哀家根本容不得她在後宮這一年半載。
如今皇帝對那只狐狸精抱有幻想,總逃避真相也不是辦法。她想上皇帝的龍床,闔宮相信哀家卻不信。就算是真,哀家也不會讓那樣的女人被皇帝寵信……」
內侍急惶惶的聲音隔著一道門簾傳入寢閣︰
「老祖宗,不好了,東廠月督公帶人闖進慈寧宮了。」
銅鏡中容光煥發的女人臉,陡然劇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