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平,東廠營地。
時間在這刻停止了游戈,營帳里外寂靜無聲,只有「突突」越加快速的響動不斷震顫著人們的耳鼓,那是獨屬于閔瑞的緊張心跳聲。
他的右手,從伸入木箱的圓孔後就仿佛在里面生根發芽一般,僵化得一動不動。
蠱笛面帶冷笑,緊盯閔瑞那張紅白交加的臉面。
「王爺,請取豆。」
「…哦…」
閔瑞眸色微有驚色流露,窘迫的轉眸看向一邊,想要照做卻還有些不太甘願,插在孔洞里的手在木箱里左模右模,攪動豆子頻頻發出「嘩啦」的聲響,最終屏息,抽出手來。
閔瑞迅速垂眸,向兩指之間的東西看去。
黑豆?
是黑豆沒錯!
如挨了當頭一棒,閔瑞瞬息腦中一片空白,只會望著那顆渾圓的豆子發呆。
那通體的黑色好像外面無邊無際的夜色,頃刻之間將他吞噬,埋藏在冰冷不見底的深淵。
閔瑞一時身形劇抖,兩個指尖拼命捏緊那渾圓堅硬的小東西,就叫指月復被它硌到生疼也渾然不覺。
蠱笛緩緩起身,清凜的眸色不帶一絲情愫,偽善的驚呼︰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天選之人…竟然真是國公爺?」
閔瑞手托黑豆緩緩挑動眼眸,呆怔的望向虛偽的男子,嗓音虛月兌無力︰
「冷督主,此結果…可有轉圜的余地?」
「您覺得呢?」
蠱笛微微低頭,眉眼間皆寫滿了痛苦。鳳目促狹,幾分譏誚悄然顯露頭角︰
「規則就是如此,國公爺統領水師也該明白,若然朝令夕改出爾反爾,咱們又以何立威,以何服眾、以何指揮千軍萬馬?」
「罷了,本王願做點火之人……」
閔瑞不再強爭,渙散的眸光在此時灼灼凝聚直視蠱笛,就在對方為此驚嘆之際幽幽轉身,緩慢的邁開腳步。
神情些微恍惚,閔瑞若有所思,倒也記不得自己是如何走出營帳的,直到被耳畔亂糟糟的說話聲喚回了意識︰
「閔王爺,您抓鬮抓到什麼了?」
「王爺的臉色不太好啊。」
好幾人圍上來,他們之中有一番衛裝扮的青年人面色焦灼,扶住失魂落魄的閔瑞,急問︰
「父親,您到底抓到什麼了?」
閔瑞驚顫回神,下意識用力攥緊右拳,反問︰
「俊兒,為父不是讓你先回營房去了嗎?」
「孩兒放心不下,因此折回等候您。父親,您可曾抽到黃豆?」
目光探究向下,閔俊留意到父親的右掌正桀桀抖擻不停,逐得面色一滯。
「父親,給孩子看看……」
閔俊去抓父親的右手,閔瑞目現驚光,劈手閃躲,搪塞著︰
「不必,為父、為父抽的乃是黃豆。」
閔俊此刻不肯全信,爭搶時閔瑞失手,五指陡然松開,一粒豆子滾入黃土之間。
眾人借助火光彎腰,不難辨認出那烏黑發亮的本色。
喧鬧的隊伍安靜下來,有人暗自大松口氣,有人搖頭惋惜,也有人黯然垂淚。
閔俊呆若木雞,驚愕的眸光直勾勾凝視地上的黑點,兩膝突然一軟跪倒,眼圈濕紅,無助的呢喃︰
「父親,父親……」
閔瑞闔眼深深吐納,再次睜眼那時,眸色炯利如刃。
多虧夫人臨終的提醒,自己才會出手及時,為自己、為閔家活著的人備下一條後路。
閔瑞拉起兒子,帶他舉步直奔休息的營帳,一路低聲說著︰
「放心,天還塌不下來!」
抓鬮算是有了最終結果,蠱笛吩咐營帳外聚集的人群各自散去。
部下手捧木箱湊近蠱笛,諂媚道︰
「尊上,這只珍瓏箱設計果然巧妙。」
蠱笛淺笑默然,接過木箱三兩下拆開,一手拿了一只。
這名為「珍瓏」的木箱原是子母兩只,以大套小的樣式安裝在一起,外層的母箱上不僅有可供人手自由探入、探出的孔洞,底座上還有一個秘密的機關,很不顯眼。
平時不動機關的情況下,人手從孔洞伸入便直接進到了母箱的內部。
然而扳動機關以後,母箱里層的子箱便會轉至相應的位置,與母箱外層的孔洞相互接洽。
如此一來,當人手探入洞口,所進入的就是子箱內部。
此番抓鬮蠱笛故意利用比珍瓏木箱耍詐,在母箱里盡放黃豆,而在子箱放滿黑豆。
別人模豆,手入母箱所取的全是黃豆。唯閔瑞前來,蠱笛的部下偷偷啟動機關,最終讓閔瑞抽取到了黑豆。
蠱笛邪邪笑著翻腕倒出兩箱豆子,冷芒閃轉的眸盯著滿地黃、黑混雜迸落,兀自開口道︰
「別說本督沒給他機會,終是他與本督離心離德。罷了,既然爭取不來,索性毀掉不留後患。」
鏗鏘的步伐傳入營帳,程萬里頷首走進來,緩慢抬手抱拳︰
「督主。」
蠱笛輕描淡寫的目光掃了掃那張表情麻木的黝黑大臉,倒沒意識到有何異常之處,幾分煩悶的問︰
「怎麼才回?雲汐呢,可曾帶她前來?」
程萬里幽幽搖頭︰
「沒,雲姑娘、被皇上留在了行宮。」
為裝成依然受到「驅儡術」的控制,程萬里故意放滿說話的語調,吐字渾濁不清。
蠱笛兩眼紅光翻涌,兩手負于身後狠狠握緊,引恨至絕︰
「混賬東西,憑他華南信也敢覬覦本督的女人!」
程萬里低垂的目光始終凝向地面,胸腔憤懣。
他恨透了冒充自家爺的男子,就算這人是爺的孿生兄弟也不行。
更何況,這人不僅對爺的手下頤指氣使,還痴心妄想意欲搶走爺的雲丫頭。
暗自咬牙隱忍著一腔怒氣,老程裝模作樣的漫聲問詢︰
「督主,下一步、該怎麼做?」
蠱笛緊攏眉頭,快步踱了兩踱︰
「還能怎麼做?後日便是開啟昆篁地宮之時,本督布局許久自然要不惜代價得到玉璽。橫豎華南信也活不過那日,他死了雲汐自然也會回到本督的身邊來。明日再做周密部署,將主要人力集中到地宮去。」
程萬里默不作聲的拱手,不再吱聲。
所謂言多語失,當務之急是盯緊這人的一舉一動,想方設法向自家爺匯報。
蠱笛沉聲想了想,話鋒忽而一轉︰
「對了,你給我盯緊閔瑞。本督剛剛使過一計,派他充當點燃望仙台火藥的人,就怕他不肯甘心認命。若發現他搞小動作,你可立即殺了他,不必向本督請示。」
「屬下遵命。」
……
桂平,皇家行宮。
前夜被關入曲水殿後,顧雲汐一直蜷坐在牆角里,手托下巴痴痴注視窗外清風拂擺、花影傾斜,徹夜未眠。
直到熹微的陽光透過點金雕刻吉祥煙雲紋的窗欞,直射到她疲憊蒼白的臉面上。那時她才意識到,外頭已天光大亮了。
窗外、門外的侍衛站了一夜。
許是擔心她會尋短見,關閉殿門前,幾名小公公將她頭上的簪釵全部除掉,又剝去了她用來束腰的絲絛彩帶,讓她就這麼披頭散發、衣裙松散的呆著。
顧雲汐明白了,看樣子自己被華南信給扣下了。
思緒翩翩回溯。
想到從前換容進宮,再遇還是王爺的華南信,幾次遇險幸有他在場,俱都化險為夷。
那時天真的她還以為自己遇到了福星,也以為華南信是真的傻,便拋去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忌諱,與他多次同出一室,還手拉著手在宮里行走。
如今真相大白,顧雲汐不禁又驚又氣,異常的羞惱。
陷于深宮半載,她曾見識到朝堂爭斗的慘烈,也曾見識到宮闈肅殺的無情。
可似華南信這般,只為一個目的足可忍辱負重、裝瘋賣傻十幾年,這份恆心像足了冷督主,然而翻局後就變得狠辣殘酷的手段,卻是他比起冷督主來真相的可怕之處。
顧雲汐十分清楚,華南信是個集智慧、奸詐與冷血于一身的男子。
與他相比,從前的明瀾、萬氏父子甚至是璟孝皇帝,根本不算是什麼。
看來,此番冷督主算是遇到了真正的對手了。
顧雲汐頭腦亂糟糟的正在做各種浮想與假設,曲水殿的大門緩緩開向兩旁。
刺目的白光沖進大殿,晃得女孩無法睜眼。
十幾宮娥列隊款款而入,手上的托盤盛納宮衣、釵佩首飾、成對的血珊瑚、玉如意、金瓶翠殿、各種奇珍異寶。
隊列最後是老太監陳英,甩動素白拂塵闊步走到顧雲汐近前,躬身微微一笑,容色謙和︰
「雲嬪娘娘,老奴有禮了。」
「公公在說什麼?」
一夜未睡,兩頓飯水米不曾沾牙,顧雲汐此時又餓又乏,原本連坐著的力氣都耗盡了。
卻因老太監的話,陡然一記挺身從地上直接蹦起,驚錯到忘記呼吸︰
「誰、誰是雲嬪?!」
女孩本能的撤步,向後退了一步,警惕的神情在眸中盤旋,緊張到貝齒咬住下唇。
「呵呵,奴才該死,奴才忘記給雲嬪娘娘道喜了。」
老太監滿面堆笑,展開手上的黃絹,扯起尖利的嗓音︰
「鄭冉之女接旨。」
顧雲汐呆立無語,半晌回不過神。
陳英哭笑不得,壓低嗓音提醒︰
「哎呦,您不是已故鄭國公的小女兒嘛。說您哪,快跪下接旨吧,皇上要冊封您為三品的雲嬪啊!」
顧雲汐臉頰通紅,緩緩沉面,平靜的回答道︰
「這旨意我不能接。」
「嘿,抗旨可是殺頭的大罪。來人啊,好生伺候著雲嬪。」
剎那間老太監變了臉色,臊眉耷眼,陰冷的眸光瞥向一旁。
兩個年輕力大的太監疾步繞到顧雲汐身後。
「放開,你們想做什麼!我不接旨,我不做皇上的嬪妃——」
顧雲汐被蠱笛暗害失了內力,無法運用武功,如今算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激烈反抗無果,被那兩個半男不女之人各自倒剪了一條玉臂按在地上。
「小心點,傷了她的臉皮兒,皇上可饒不了咱們。」
看到顧雲汐跪倒仍不死心,繼續掙扎時俏麗的小臉兒幾乎挨到了地面,陳英適時提醒一句。
抖動明黃的絹布,老太監揚聲誦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已故國公鄭氏滿門忠烈,其女宛若秉性柔嘉,淑慧安和。今冊為正三品貴嬪,欽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