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酆山,飛雪皚皚。
冷青堂一身彈墨袍,外罩雀紋火狐毛披風,登上半山的八角玲瓏觀景亭。
此刻亭中早有一人,正坐在石桌前悠閑自得,那身金蓮道衣咄咄如火,在萬里璇花之中自成一景,格外的奪人眼目。
冷青堂垂眸望向石桌上熱氣翻滾的銅鍋子,長碟里的鮮女敕鹿肉片與小碳爐上煨暖的美酒,黑眸轉向泰然的玉玄磯,微笑︰
「你可真會享受,大冷天居然跑到這種地方喝酒吃鹿肉火鍋。」
玉玄磯回報一笑,張口間噴出團團白煙︰
「雪化才是真正冷,賞雪嘛自然要登玉酆了。何況在這種地方會面,才會令你無後顧之憂。坐吧,一起嘗嘗。」
石椅上早有軟墊,冷青堂也不客氣,撩衣坐下後拿起干淨碗筷,從白玉盞里舀了些醬汁,接著筷子夾起一片鹿肉投入銅鍋滾水,連帶幾朵香菇木耳。
玉玄磯趁機為其斟酒︰
「裕妃身懷有孕,後宮卻是風平浪靜,你覺得那些人會任由她平安生下這一胎嗎?」
冷青堂凜笑,眸中熠熠生燦,將熟透的鹿肉片從沸水中夾起。
「風平浪靜?哼……本督看它是暗潮涌動!」
「有人明知裕妃與閔瑞的關系還要動她的話,怕是意在東清水師……」
玉玄磯舉杯品酒,冷笑靨靨︰
「畢竟那兩人表面都在為華南澤效力,暗地卻是面和心不和。」
冷青堂鳳目促狹,嗤聲︰
「人心不足蛇吞象,東清水師本督都還沒想,他便先惦記上了。從虎口里奪食,簡直痴心妄論!不過你既然這麼說,該是听到什麼消息了吧?」
玉玄磯嗯了聲,自顧自為手邊酒杯添了些暖熱的瓊漿,道︰
「貧道監管欽天監,前些天听聞龔監正突發急癥藥石無醫,皇上念其為官二十載準其告老,將副正宋湘扶上正位。
而宋湘從前便是個窩囊廢,凡事沒有主見,皇上的決定是有些急了。不過他上位以後,倒是很重用手下一名新來的章正。」
「哦?」
冷青堂停筷,眉頭收緊︰「此人姓什麼?」
「林!」玉玄磯答得篤定︰「新入宮奉職不久,年歲不過三十……你也覺得有不妥處?」
冷青堂想了想,再沒心思飲酒品香肉,起身至朱漆圍欄,將憂思的眸光放遠。
萬里雲厚,天地為廬。山巒銀素披裹,沿冰凍河谷曲折而上,連綿至蒼穹之峰。
「上回你托本督之事東廠一直在查。暗訪澎郡時,本督自相關人犯口中得到一條消息……」
語頓,冷青堂大手一拍木欄,轉身面對玉玄磯,繼續道︰
「那與宮中素有聯絡的吳道士曾認一人為師,此人往來與東海瀛國與大羿間,神龍見首不見尾。若本督猜測不錯,該是你們道宗與其他門派追殺的對象、天衍門的叛徒雷煥!」
玉玄磯霎時眸色凜厲,與冷青堂對視︰
「倘若他們有所行動,我們又當如何?」
冷青堂勾唇︰「以不變應萬變!」
……
臘月二十九,天不亮時大雪已停。各處瓊苞玉屑,亂拋輕墜碎了厚厚滿地。若然腳踩上去,聲聲「咯吱、咯吱」的動靜,若碾壓粉葉鹽花,極是舒適養耳。
按照民間習俗,這天是小除夕,各家各戶蒸饅頭、去打酒、籌備明日除夕年夜飯的喜慶當口。
可就是這日,一場瘟疫突如其來,一夜間數萬人倒,千余不治身亡。未及天光大亮,京城里呼天搶地、哀嚎不斷,淒切慘烈之狀如人間煉獄。
進而,就在大年三十當日,京城兀自流傳出一首童謠︰
「風雪蒼茫各一天,可憐京城遍瘟災。西方螢惑東庭降,不信烏龍是禍胎。」
璟孝皇帝再無心思過年,召集文武群臣上朝,議瘟疫童謠之說。
丹墀下方,欽天監新任監正宋湘身穿墨綠官袍,拱手垂背,頭上烏紗帽的兩翼突突亂顫。
「皇上,欽天監近日夜觀天象,見西方螢惑光輝爍目如火,東移至青龍星宿,又與心宿重疊一時三刻,此天象為‘螢惑守心’,乃大凶之兆啊!恐守歲前夕天降疫癥,民間又有童謠留傳,西方螢惑東庭降,便是應了此劫!」
一番長論說完,宋監正神色凝沉惴惴,將頭埋得更低。
璟孝皇帝身形定在龍椅上,半晌紋絲不動。待回過神來,才倒抽一口涼氣。
眼神微變,帝君五指攥緊,傾身向前︰
「那句‘不信烏龍是禍胎’,又是何解?!」
「臣、臣有罪……臣萬死!」
宋監正立時雙膝及地,匍匐深拜。
文官隊列里,冷青堂長身而立,面色清冷,微微垂目間已是心中了然︰
好啊,原來這幫人是想借天象之說興風作浪了……
龍椅上,璟孝皇帝早就不耐,揮手斥聲催促︰
「快講」
宋監正臉頹貼地,身形惴惴,顫聲答道︰
「回、回皇上……後宮曉夜軒屬東十四庭,‘西方螢惑東庭降’意指曉夜軒……那句、那句‘不信烏龍是禍胎’講的是、是……裕妃所懷子嗣……不祥。」
「胡說!」
「簡直一派胡言!」
金殿之上,閔國公與帝君異口同聲的叫囂,震憤的咆哮繞梁不散。
宋監正更加惶恐,爬在地上大喊︰「皇上恕罪。」
閔國公當即走出武官隊列︰
「皇上,天象之說簡直無稽之談,臣的女兒如何會懷不祥胎?分明是有人借機陷害!」
文官隊列走出一人,雙手打揖,曲身道︰
「皇上,自古童謠就是預言,不可不信。而螢惑守心倒推百年,每逢天象發生皆有對應災禍降下,確是大凶之兆啊。」
帝君容色沉沉,五官搐動,眸色凝血︰
「瑤兒素來性情溫斂良善,她懷的孩子自是朕的骨肉,如何不祥?難道這是在指朕是不祥之人!」
宋監正這時挺直身形,向上拱手︰
「皇上乃九五之尊,天象怎會喻您不祥?經欽天監以四象八卦儀演算,七十二地煞之地魔災星每百年降世,恰逢裕妃有孕,故而借助胎兒托生為禍。而今螢惑守心,天降瘟疫,便是地魔星落胎成型的征兆啊!」
「皇上三思!」
說話的人正是兵部尚書許瑯軒,許妃之父。後宮中,女兒與裕妃交情不淺,這些許瑯軒自然清楚。
今裕妃被指身懷妖胎一事真假尚未可知,多半是有人借題故意發難,許尚書當然會幫裕妃說話。
殿前拱手禮拜,許尚書言之鑿鑿︰
「千百年來,天象、鬼神之說能與華夏並存,自有其存在的道理。然古語有雲︰敬鬼神而遠之,過猶不及恐會反受其害。且此番地魔星轉世關乎我朝龍裔,還望皇上細細考究再作定論。」
宋監正接話道︰
「細究必不可少,只是京城的百姓等不得啊。若時日拖久,一旦魔胎幻化人形力量壯大……」
「你口若懸河,分明是在逼聖上對我女兒下手」
閔瑞手指宋監司氣結暴吼,大步上前意欲鐵掌揮落,被許尚書橫擋攔下來。
璟孝皇帝一時煩悶,無奈揮手︰
「此事容朕斟酌後再議,退朝」
因皇城外疫癥肆虐,除夕千人宮宴臨時取消。帝君將宴會所用米糧派出城去,分發給飽受病癥折磨的百姓。
然他們一方面接受天子恩賜,一方面卻集結了力量。很快,那些身體康健的人們盡數跑到皇城腳下靜坐請願,求璟孝皇帝順應天象,盡快采取手段鏟除妖胎。
宮外一片混亂,宮里也不安寧,特別是後宮。
早朝剛退,有關顧雲瑤所懷妖胎一事便走漏了風聲,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大喜有人怒,一時間人人自危。
這個除夕太過特殊,錢皇後仿照那年江安白災後宮捐資一事,吩咐宮妃們為此疫災再捐款物。
顧雲汐帶領兩名內侍,將儲秀宮捐資送往尚工局,對賬後原路返回。
現下天色灰暗,宮燈盞盞點亮,琉璃幻彩穿梭如織,照得牆頭瓦壁冰稜積雪繁華剔透。可放眼望去,諾大的瓊樓玉宇依是一派寥寥蕭索。
顧雲汐低頭走路,神情郁郁寡歡。
晌午便聞曉夜軒妖胎轉世之說,她的內心痛楚哀絕,大有如墮入無邊黑暗的冰窟般,心冷意絕。
她是最了解的大姐的,她從小善心溫柔,就算世間真存邪祟,以她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事,如何能承報應,引地魔星上身為禍?這事有異,還需冷督主幫忙阻止才行
猝不及防眼前陰影一閃,有人奪步轉向道路旁邊。
顧雲汐慌忙止步,接著聞到一股很奇特的味道,才意識到是自己走路不慎,差點就撞到人了。
抬頭那時便見宮道一側站立的男子,著重藍文官八品服,五官平凡無華,歲數與江太醫一般,卻是面生。
對視一眼,顧雲汐低眉頷首,恭聲對那人道︰
「奴婢失禮,沖撞了大人,還望大人海涵。」
那人笑笑,許是看到顧雲汐身上五品的掌事宮服,與她說話時語氣甚為客氣︰
「哪里、哪里,雪天是下官走路不小心,請姑姑恕罪。」
抱拳一拱,那男子快步走遠。
夜幕垂落,冷風曳曳,一股腦的濃烈香氣灌進顧雲汐的鼻腔。
這氣息好奇特,又不似薰身的香膏味道,到底是什麼呢?
顧雲汐撒目,蹙眉注視那八品官位的陌生男子消失在視野中,內心倏然涌起莫名的奇異感。
神武門外,東廠千戶程萬里帶暗衛連夜走訪京城,一連兩日都在秘查瘟疫之源,太醫院江淮安便裝隨行。
走到一處歇腳,大伙圍在一口水井前席地而坐。見江淮安表情凝重,程萬里問︰
「你在想何事?可是有什麼發現?」
江淮安緩慢搖頭,目光直直︰
「病癥者輕則月復痛難耐,上吐下瀉,重則高熱驚厥,氣阻不暢致死,分明就是瘟疫最明顯之癥狀。可京城數百醫師對癥下藥,連續幾日皆不見效果,卻是為何?」
疲累嘆息著,江淮安脊背靠上冰冷的井口石壁。像是感受到堅硬不適,一晃挪身時他遁然眼目大擴,驚駭的轉過頭,目光怔怔的緊盯水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