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聞許妃傳喚,顧雲汐放下手里的活,整過衣衫發髻,舉步走進正殿。
許妃已晝寢醒來,更換了素白的寬袖長袍,頭束圓髻,正于書案前揮毫作畫,掌事錦竹立在一旁伺候。
「娘娘萬安。」
顧雲汐在書案前福拜。
「免禮。」
許妃停筆,抬起清澈的眸光,對顧雲汐輕柔一笑︰
「那道冰水荔枝膏本宮嘗過了,味道獨特,色澤卻與平日里吃的不同。你來與本宮說說,從何處得的荔枝,又是何種做法?」
顧雲汐先是撲通一聲跪地,磕頭後開口道︰
「請娘娘恕奴婢欺瞞之罪。」
許妃已然心中了然,偏是不急不惱,清素笑過︰
「起吧。莫怕,如實告訴本宮便是。」
顧雲汐起身照做,兩手攏在袖間,表情恭順道︰
「奴婢的荔枝膏里實無半顆荔枝果,乃以烏梅、肉桂與姜汁三味主料混合勾兌所出。
奴婢認為,暑熱季節娘娘常食冷食難免傷脾,然烏梅水可止渴潤津;砂仁有安神消暑之效;肉桂、生姜汁暖胃亦可調理脾寒。三者配以丁香,便可兌出荔枝的香氣。
娘娘晌午說起荔枝膏,此季卻荔枝,奴婢情急下才想到這道有名無實的荔枝膏,還請娘娘寬恕奴婢之罪。」
說話間,人又跪在地上。
許妃看向錦竹,錦竹頷首,過去扶起顧雲汐。
許妃繼續提筆在宣紙上描畫,口中對顧雲汐說︰
「你不必怕,本宮能叫你來,便是喜歡你做的冰品,定無責怪之意。上午本宮不過隨口出題,也是想要看看你的本事,如今本宮很滿意。
你這般心靈手巧、敢于嘗試,做出的東西又新鮮罕見,連帶皇貴妃也是滿意。」
顧雲汐心中竊喜,臉上卻持著風平浪靜之色︰
「謝娘娘夸贊。」
說起萬玉瑤,主僕間的閑聊話題便又扯回到晨間女兒會上。
錦竹又研了研墨,面帶嘲諷的笑意︰
「那孫婕妤也真是活該,才入宮便賣弄一張利嘴。想借踩踏別人巴結萬皇妃,沒想到作繭自縛,反挨了一頓板子。」
許妃筆上不停,一壁蘸墨勾畫一壁挑起唇弧,聲音輕淡︰
「本宮平日里不少教導你們,凡事莫要爭強好勝,嘴上吃些虧未必不是福氣。」
錦竹微笑頷首︰
「奴婢自當謹記娘娘教誨。不過您晝寢那會兒外頭有人傳,說皇貴妃命人打了孫婕妤二十板子後還不解氣,又將人悶在暴室里頭挨餓。這下倒好,皮肉之傷怎麼也要將養兩月余,孫婕妤想要侍寢一時半刻怕是難了。」
許妃冷然一笑,沒接話。
錦竹這時蹙眉,神色幾分不解︰
「上午那事奴婢至今想不通,都以為萬皇妃會借裕昭儀遲來之事嚴懲她,怎的突然間轉性,竟惱上了孫婕妤?她到底也是二品總督之女啊!」
濕潤的筆頭描出一葉幽蘭,許妃駐筆細看,玫瑰唇畔淺笑嫣然︰
「這便是萬玉瑤的心機。人人都知孫笙笙出身好家境好,恰生得花容月貌又是伶牙俐齒,可這等人斷入不得萬玉瑤的法眼。
而瑾婕妤、裕昭儀則不同,她們俱都容色嬌好卻是貢院前掌事之義女,身份卑微,對萬玉瑤威脅不大,且瑾婕妤背靠西廠提督,對萬玉瑤而言最好控制。
孫婕妤只是初生牛犢,說話做事非但不懂為自己留條後路,便是衣著也無顧及,偏選了與萬玉瑤相沖的紅色,自然惹她不悅。你們想想,在座妃嬪包括顧雲瑤都不敢捅破的真相,那孫婕妤非要當眾說穿,一口點出永寧宮的瓔珞,皇貴妃真有心算計裕昭儀的話,臉面自是沒處擱了。」
若不殺雞儆猴,怕是後宮嬪妃們以後都學她,還教那萬玉瑤如何于後宮立威?
至于裕昭儀,本宮見她確是冤枉。可她比誰都要明事理,知是受萬玉瑤的迫害還要當眾包攬全部罪責,萬玉瑤便回她一個人情,減輕了對她的處罰。」
听得許妃一番分析,顧雲汐就將晌午自己去尋金雀釵時在御花園假山那處所听所見,講給了許妃與錦竹。
錦竹听罷搖頭,憂心忡忡道︰
「裕昭儀本就身子不好,而今姐妹反目,背後還要受妹妹的算計,想來也是可憐。萬皇妃最護短,就算知道自己的宮人如此胡為,恐怕也是睜一眼閉一眼。」
許妃干脆落了筆,沉面嘆息著︰
「難怪如此,那瑾婕妤算是個心狠之人,已然得了聖寵,卻念著從前不肯放過她的姐姐。」
顧雲汐一旁面色如常,內心卻已焦灼萬分,試探的問︰
「娘娘,昭儀本為後宮九嬪之首,位份並不算低。裕昭儀能有今日,可見昔日也曾風光過,又為何會淪落至此?」
許妃拂袖落座,容顏呈出一抹憂傷︰
「說來真是可憐。她原受過隆寵,只是一年前听聞外面最要好的姐妹突然失蹤,一場大病後身子便每況愈下,因而再無緣侍奉皇上。
這一年來後宮不斷充盈,而她那里終日意識消沉,皇上自然也想不起她了。」
顧雲汐一時間心房顫顫,五內肝膽猶如爆烈,只覺身心痛苦不堪。
沒想到姐姐因病失寵,竟是緣自她的失蹤。
可能閑談的話題過于沉重,許妃此刻再無心作畫,起身吩咐錦竹伺候她更衣,身上的素袍交由暮雪拿去浣衣局。」
顧雲汐福身恭送主子進入寢閣,動手整理書案的東西。
想到顧雲瑤時,她的心恍如被重石碾壓,脹痛感難以言表。
——
日央時分,冷青堂入宮面見璟孝皇帝,將近日東廠緝查深宮假人案之進展報與帝君。
後天便是大羿國傳統的七月七女兒節,屆時皇宮神武門大開。
考慮到闔宮侍者頻有進出,為防面具人再次于皇宮里興風作浪,冷青堂特奏請璟孝帝,特準神武門由東廠番衛把守。
帝君獲準了冷青堂的提議,之後命其告退。
冷青堂走出御書房,與千戶程萬里並肩走在紅牆下的宮道上,身後隨行太監十余名,與督主、程千戶始終保持固定的距離。
「爺,這次的假人案倒是助了東廠,讓咱們有了名正言順四處拿人的理由了。」
程萬里邊走邊壓低嗓音說著,表情輕松愉悅。
假人案一出,東廠派出三番人馬在京畿內日夜抓人。短短幾日,光朝野里就有數十名官員被打入了昭獄。
表面來看,冷青堂是在緝拿假人案的要犯,實則不然。
這些大獄里的官員,大多都與二十四年前白水關、十一年前鄭國公的案子有密切的關聯。
冷青堂緩步走,微揚下顎直視前方,目光寸寸如刃︰
「萬里,告訴昭獄那頭加加緊,務要從那些人口中摳出那兩事的真相,本督還要他們親自認供畫押!」
「屬下明白!」
一陣嘻哈聲打斷主僕二人的竊竊談論,他們不約而同停身,徇聲望去。
只見宮道對面,兩名內侍抬一春凳急匆匆的行走著,旁邊有一年輕宮娥緊緊跟隨。
春凳上那人披頭散發,從衣著來看是名女子,卻不知犯了什麼事,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場。
跟隨那一行人不停奔跑的正是璟孝皇帝的長子、痴傻宸王華南信。
只見他一路追著那條春凳咧嘴嚙笑間,不時抬手拍打春凳上面的人。
一側的宮女見了,嗔道︰
「走開,別礙事!」
冷青堂對面見了神色詫異,問一聲︰
「那邊隊伍過的是誰?」
程萬里抻脖看,搖搖頭。
這時,又見那年輕宮女徹底翻了臉,擰起眉眼繞過春凳,走到宸王身邊抬腳踹倒了他,厲聲呵斥︰
「沒眼色的傻東西,腦子有病耳朵也聾了?姑女乃女乃不是叫你閃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