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後堂,西院
晴兒坐在床頭,眉睫低垂,香腮帶淚,連帶身上那件石青羽緞窄袖排穗短衫,此時都被淚水打濕,沾染了斑斑點點的痕漬。
頭頂正中,高挽的公子圓髻松散幾分,額邊鬢角垂落絲絲亂發。可她寧願怔坐,都懶得抬手去理。
方才,蕭小慎依舊在外叫門。她卻不燃火燭躲在房中,門栓緊鎖,佯裝入睡。
那日,她隨十擋頭袁淺潛入明府營救顧雲汐失手,身中迷藥以致神智不清。
對後面自身被西廠緹騎圍攻之事,完全沒了印象。
待清醒過來,人便已在西廠大牢里了。
那時她的上身只有中衣,且衣襟凌亂,鎖骨、臂膀等處盡是淤青與抓痕,紅的、青的,觸目驚心。
晴兒並不傻,當即意識到自己曾遭受過什麼。
她以為自身已有污點,在牢里時,一度悲痛到想要自殺。
然,一想到自家姑娘、想到蕭小慎,她便堅挺過來,暗下決心,再難再苦也要等到心中想念的人。至少也要與他們見過,才能了斷自己。
今晨,當蕭小慎隨東廠五支番隊回京,火急火燎的跑到西院來見她,她卻以一記「閉門羹」,將他關在屋外整整一天。
理由很簡單。
晴兒並不知自己還是完璧之身,以為自己被一幫禽獸玷污。故蕭小慎登門時,她感覺自己無顏再面對他。
從早到晚,日頭西下天光大沉,打更的鑼鼓才過,時辰已是不早。
不知何時,廊下安靜下來。
小慎,該是走了吧……
晴兒揉著紅腫濕潤的兩眼,直起身子仔細听了听門外的動靜。
隨後,抹黑下床,慢慢到桌邊點燃蠟燭。
開門之時,正見蕭小慎一身番服坐在廊下。
听到動靜,他回過頭,清俊的臉龐帶著揮之不去的頹憊。
剎那眸光相觸,小慎沉悶的容色忽現一分欣然。
眸光荏苒閃亮,他一下子從台階上躥起身,抬腳沖到晴兒眼前。
「我……晴兒,我回來了!」
少年有些語無倫次,凝望少女那梨花帶露的圓臉,激動的神情瞬間大跌,面色沉凝,眼底的光輝陷入灰暗。
「晴兒,是我不好,不該不辭而別隨督主出京,可我……?」
「小慎……」
不待他說完,晴兒便低了頭,清素的眉梢緊緊攏起,眼神悲傷的直視地面那方冷硬無溫的磚石,明滅流閃一刻,最終變得毅然決然︰
「你我以後別再來往了!」
少年內心「咯 」一下,容色一怔。
「是我不好,你打我、罵我都行,就是千萬別不理我。」
少年和聲近乎哀求,彎腰側頭,焦灼的目光迎上少女的眉眼五官,反復探究,徘徊不定。
他倆的關系,緣起于去年江安賑災的路上,兩人與袁淺到亓陵太守府暗探那時。
小慎此刻猜測,自己隨督主出京走得太急,沒有充分時間趕到提督府告知晴兒,更沒能參加她與袁淺營救雲汐的行動。
眼下行動失敗,十擋頭身殘,雲汐失蹤,晴兒必是氣急,賭氣不願開門見他,也在情理之中。
然,便是心中再又氣,張口閉口就要與他絕情絕意,這就讓率真耿直的少年,一時間難以接受了。
「晴兒?你把話說清楚啊,何故這般對我!」
蕭小慎眸間萬千情緒翻滾,大步向前。
晴兒霎時臉色發白,後退一步,卻不料用力過猛,腳跟重重撞到了門檻。
少女猝然神色驚懼,水瀝瀝的兩點瞳眸驟縮。
「啊!」
菱唇半啟,恐懼的喊叫聲破出咽喉的時刻,蕭小慎疾步進屋,長手一撈抱住她的腰峰,將她後傾的身子穩穩托起。
四目默然相
對,小慎清明的眸光驀然一軟,兩掌用力,將少女輕靈的身軀豎直舉起。
年輕的俊臉仰望高高在上的少女,千千情結,化作一聲沉吟綿軟的傾訴︰
「晴兒,我想你了!」
她容色震驚,被淚水浸染的長睫顫顫,憂郁的眸色沉默低垂。
視野中,少年的臉龐英姿俊朗,卻也滿載了憂思。
心,被狠狠剜痛
驟然,周身肌膚緊繃。
她感到,那些早已消退的斑痕與印記,深的淺的,在她無暇的膚色間,仿佛再次凸顯成形,清晰而深刻。
「放下我」
少女眉色一凜,鄭重沉聲像是在施加命令。
小慎神情凝滯,默默放了手。
「你究竟怎麼了?」
他滿臉的委屈不解,落入她的眸中,更是戳痛了她的心。
晴兒重重闔了眼皮,再次硬聲逐客道︰
「你走吧,以後都不要再找我!等到姑娘回來,我見了她後便也離開……」
小慎面容錯愕,僵僵勾唇,扯出一抹清淺卻是苦澀的笑靨。
「無論你想去哪兒,我都跟著你。」
從前見這小丫頭都是副伶牙俐齒的強勢。
一番交往後,才發現她真真兒是刀子嘴豆腐心、婉約綽綽的可人兒。
心里已然裝了她,而今叫他如何輕易放下?
「晴兒,你到底要我怎樣,你才會原諒我?」
少年灼灼的目光緊隨少女徘徊不定的身形,語氣幾近懇求。
晴兒背對小慎,借助燭火的幽光,那抹玲瓏之軀刻在一側牆壁上,輕巍巍的帶有絲絲顫動,如若煙絮裊裊,看上去是那般的嬌弱。
神情哀哀,晴兒回想起那晚明府的遭遇,條件反射般,兩手緊攥了衣襟。
「我、我不想再與你來往!小慎,你是督主的近侍,官封四品,前途大好。
我不過是提督府里不入流的丫鬟,與你本有雲泥之別。我們、我們並不合適。」
「你到底在氣督主,還是氣我啊?!」
她那絕交的托詞未免太過牽強!
少年血氣方剛,自然難以認同。
大步流星向她背後沖去,那一刻她也轉身,目光就與他一張大到極限的臉相遇。
晴兒頓時五官驚懼到完全走了形,臉色紙白,雙臂不受控的相互抱擁起來。
「你要干嘛?」她厲聲尖叫。
小慎心頭大震。
他真恨自己太過粗心大意。
她與十擋頭夜入明府救人放火,明瀾必是被恨毒了他們。
西廠緹騎將十擋頭斷了手腳筋脈,那些禽獸,又如何會對個再無反抗能力的花季少女手下留情、放她一個全須全影?
眼前的少女容色卑微,蒼白的圓臉上膚色淺淡無華,一副如若驚弓之鳥的恐懼與驚悚。
少年看在眼中,心里已知一切。
胸膛里騰然升起熊熊燃燒的火焰,面上依然持著尋常沉穩的神色。
「晴兒,我所喜歡的是你的人,我喜歡那個每時開朗愛笑、與我斗嘴、語不饒人的晴兒。
無論你的身份如何,曾經遇過什麼,我都不會在意。
今後,你的身份也只有一個,是我蕭小慎的女人、是我的妻,永遠不變。」
「……」
少女噤聲低頭,柳眉顫顫,正在壓聲抽泣。
微有粗礪的指頭扣了她的下巴,將頭輕輕抬起。
淚瑩瑩的眸映入少年溫柔淺笑的臉,容色和煦,意氣風發,定定的望著哭泣悲傷的少女,似是眷眷鼓舞。
倏然,少女內心有所觸動。枯萎的面上,那飲痛惆悵的神情逐漸消逝。
一度冰封的內心,被少年暖陽般脈脈的深情溫柔的呵護著,終見冰雪消融。
少女面容半是堅定,眸中振奮的光輝粲然復現,勇敢的迎上他灼灼的眸色。她深切的對他一聲呼喚︰
「小慎!」
隨即,縴長的手臂高高舉起。
跳躍的火燭下,那壁身影不再孑然單調,業已與另一重偉岸英挺的身形重疊,緊緊依偎在一起。
微風拂拂,穿過窗欞縫隙貫入屋中,漾起周遭甜蜜的輕淺情愫,如細雨漣漪,盈盈起舞……
又是一個長夢驚厥,顧雲汐猛然睜眼。
還是那幕煙金色的紗幔,最先躍入眼簾。
她試著動了動身,倒沒有先前種種的悶痛不適,只是全身無力,輕飄飄的好像這身體不是自己的。
腦中細細做著回憶,迅速拼湊起一幕幕支離破碎的畫面。
被明瀾扣在明府、喬裝出逃、遇到袁擋頭、被明瀾下藥帶上馬車……
然後……然後發生了什麼?
顧雲汐察覺到一段記憶幾乎完全空白,逐的驚出一身熱汗,集全身之力伸手抓住床沿,艱難的挺身坐在床上。
驚疑的目光,向著床幔外面的空間謹慎探去。
不大的房間,桌椅、妝台、儲櫃一應俱全。
兩處牆上各設一對石雕鷹嘴獸頭壁燈,點燃的桐油搖曳出粼粼細微的光亮。
顧雲汐小心翼翼的分腿下床,**玉白的雙足踏上冰涼凜冽的方磚地面。
頓時,一股陰寒的氣息躥上身來,將她凍得雙臂環抱,不停的哆哆嗦嗦。
慢吞吞挪動雙腳,悠悠來到桌邊。
清灰色的圓形石桌,四人對坐大小,桌面圓潤的邊緣與桌子四腳處,均雕刻著雋秀美妙的祥雲紋絡。
撒目四下看去,但見這間屋頂的大梁,竟也是堅硬青灰的石頭質地,上有雕工繁瑣精美的圖紋。
牆壁另一側,兩扇窗戶的邊框仍是石作,連同那形同虛設、並不能開合的雙扇雕花窗欞,也是鏤空的石雕。
顧雲汐好奇的走近,素白的指尖透過窗欞一處花紋的縫隙,便可觸到一片深沉莫名的黑暗,于無邊的寂靜中,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顧雲汐內心一驚,不明白這間詭異的石屋,到底是何所在?
又是何人,會住在這樣一間看似永是暗無天日的石屋里呢?
邊思忖邊踱步走到妝台前面。黃銅的菱花妝鏡里映出一張臉孔︰
正個頭顱俱被白色傷帶包裹嚴實,只露出兩只眼洞、鼻孔和嘴唇的空隙。
顧雲汐被這副兀然沖進視野的驚魂畫面嚇得大聲尖叫起來︰
「啊」
與此同時房門大開,一個身披玄色大氅,風帽遮臉的黑影閃身進屋。
「啊!」
顧雲汐被這鬼魅一般的影子驚到了,再次喊叫的那刻抄起妝台上的菱花銅鏡向他狠狠砸去。
黑影靈巧轉身躲過攻擊。再眨眼的功夫,他已飄至顧雲汐近前。
冰寒無溫的手掌,攜著亡靈死界的陰森冷戾氣息,緊貼顧雲汐的小月復。
她感覺月復中絞痛難耐,猶如被利刃一瞬貫穿的感覺蝕骨剜心。
雙眼一翻,她沒了意識。
黑影長長嗤嘆,接著將昏倒的女孩橫抱起來,一步一頓走至床前。
將她放到床上,翻手蓋被,黑影直起身形。
玄鐵面具下,一對鷹隼銳利的眸光投在她被傷帶果覆嚴實的臉上,淡淡冷聲自語道︰
「忍耐一下,尚未到你該出去之時。如今你可是這大羿的風雲人物,東、西兩廠、外邦西夷,數以萬計的鐵騎都在馬不停蹄的找尋你,我可要把你藏好才是。」 2k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