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郭府最近的粥棚在奉元西街,由郭太守的女兒翡衣和兩個小廝看守。
這個時辰,粥棚外面已經排起長隊。一個小廝在柴鍋前盛粥發給隊首的災民,一個負責維持秩序,翡衣就在旁邊一壁分發熱氣騰騰的白饅頭,一壁說︰
「後邊的別急,大家排隊按秩序領,粥和饅頭備得充足,人人有份。」
寒風凜冽,刮在人臉上好像刀片滑過般疼痛。翡衣的臉頰已被冷風掠得疝紅,不時將脖子往滾狐毛的棉氅交領里面縮了又縮,在粥棚里不停跺腳,張口閉口間吐出一連串粗而長的白氣。
看到顧雲汐的馬車來,她擺出意外的表情。
顧雲汐剛跳下車,翡衣就從粥棚里面急急慌慌跑了出來,福身施禮︰
「小女見過夫人。」
「哎,別這樣!」
顧雲汐扶起翡衣,臉上染了紅︰
「姐姐這樣,雲汐實不敢當。大家都隨意一點,雲汐反覺自在得多。」
「是,不知……」
翡衣話到半截卻不知顧雲汐如何稱呼,神情好不尷尬。
「雲汐,我叫雲汐。」
「哦,不知雲汐來這里做什麼?」
「我出京時帶了很多草藥,過來熬點御寒湯分給身子不適的百姓,也讓大伙身子舒爽些。」
邊說邊隨晴兒他們卸了車,將熬藥的材料都抬進了粥棚。
大伙生了火支起瓦甕開始熬藥,無非是些荊芥、防風、羌活、柴胡和甘草等治療冬季風寒的中草藥材。
顧雲汐和晴兒坐在板凳上熬藥的那會兒工夫,蕭小慎就幫著翡衣他們分發米粥和白饅頭。
待三甕御寒湯熬好以後,顧雲汐起身對粥棚外面的災民們高呼︰
「鄉親們,有誰感覺身體不適、發熱流涕的都過來領藥了!喝上一碗躺到災棚里發發汗,身子會舒服很多!湯藥性溫,有益無害——」
話音剛落真有幾個災民猶猶豫豫的圍了過來。
「別急,排好隊!」
顧雲汐盛了碗熱氣騰騰的黑藥湯交給隊首的人,細細囑咐︰「慢慢喝,留神燙!」
一上午就這樣過去了。
顧雲汐來時帶的草藥並不多,但很搶手,很快三翁藥湯就被災民們一搶而空。
中午和翡衣一起回到郭府吃午飯,沒見督主與郭太守回來。
顧雲汐又幫著郭殷氏蒸了幾屜麻醬花卷和白饅頭。
郭殷氏很喜歡顧雲汐,卻又礙著她是提督夫人的身份,不敢和她聊太多。
看她在廚房里忙活得起勁,郭殷氏眉梢眼角透著無比喜愛的同時,心中總會漫出幾分惋惜。
這姑娘還沒自己女兒翡衣年歲大,怎麼偏偏就被那個太監看中了?
見她那副天真爛漫的模樣,斷是個單純無心機的主兒,並沒有完全開化。可嘆,趕明要是懂得男女之間那點事了,這輩子怕是要悔死的!
下午,帶著新出鍋的花卷饅頭,顧雲汐隨翡衣他們又去了粥棚。
與上午的分工相同,翡衣與郭府的下人分發糧食,顧雲汐他們在邊上熬藥、分藥。
一婦女急匆匆跑過來,懷里抱著個孩子。
「大人、夫人,請你們行行好。」
她直接沖到領取藥湯的隊伍最前面,一張凍得發紫的瘦臉上蒙著灰塵,蓬頭篙面的模樣看上去極是狼狽。
「拜托你們行行好,先給我盛碗藥吧——」
排隊的人們紛紛抗議︰
「喂,大嬸,去排隊、去排隊!和領糧的規矩一樣,總要先來後到吧!」
大伙都知道顧雲汐帶的藥材有限,都怕排到自己時領不到藥,所以沒人肯讓她領先。
婦女一听,抱著孩子跪倒在地,哭訴起來︰
「求求大伙,鄉里鄉親的行行好吧!我這孩子前幾天就不怎麼吃東西。昨夜風大雪急,難民棚里冷得緊,孩子入夜便開始發燒,到現在已經昏迷不醒了!」
「那你也要排隊啊!」
「我還有婆婆,婆婆就在後面排隊,就先給我這孩子分碗藥吧!」
顧雲汐見她哭得實在可憐,于心不忍,逐安慰大伙︰
「鄉親們放心,藥湯還有很多,不夠我們還有草藥可以再熬。這位大嬸上有老下有小的不容易,我們先讓她吧。大嬸,您快進來,到棚子里來!」
對顧雲汐的主張大伙倒沒人反對。
當初,他們中的一些人親眼目睹過東廠提督在奉元城樓上斬殺了狗官劉督尉,又下達命令放他們入城。
後來,顧雲汐跟東廠的人隨賑災糧隊進城,剛剛太守的女兒向她施禮,大伙這才知她正是東廠提督的夫人,不禁對她心生敬意,她說什麼,他們都會言听計從。
顧雲汐招呼那婦女抱著孩子進了粥棚,挨近爐子坐下來,隨後讓蕭小慎將她婆婆也攙了進來。
低頭看向那婦女懷里的孩子。
是個四、五歲大的男孩,生得枯黃瘦弱。此刻他羸羸尖瘦的小臉好像燒紅的烙鐵,眉頭緊鎖、雙目禁閉,呼吸悶重而急促。
明顯他就是受了很嚴重的風寒,病入脾肺才會高燒不退啊——
吃了多年的中藥,如今的顧雲汐也成半個大夫了!
晴兒盛了碗藥,用勺子舀了半勺小心翼翼喂給孩子。湯汁子灌進嘴,卻被狠咬的牙關擋在外面,還沒入口腔就順著嘴角流落下去。
「我來!」
顧雲汐自告奮勇。
試著用筷子去撬孩子的牙,不成功。孩子確實昏迷太沉,牙咬得緊,筷子頭根本下不進口里。
這時候,越來越多的災民圍住粥棚看熱鬧,不停的議論︰
「唉,藥都灌不進了,人怕是不行了吧……」
「真可憐啊,孩子看著不大。」
大家七嘴八舌的談論傳入那婦女耳朵里,她頓時慌了神。
「樂兒?樂兒!」
輕輕搖晃懷里的孩子,見他毫無反應,那婦女瞬間嗚咽起來,跟著加重力道,直到變得瘋狂。
「樂兒、我的樂兒!你不要丟下娘親和太太。你爹爹隨軍駐守邊防,你要是有三長兩短,爹爹回來見不到你,讓娘親如何與他交代!樂兒——」
婦女嚎啕起來,抱起孩子的頭,將他燒得滾燙的臉貼到自己滿是淚水的臉上,情緒激亢到了極限。
淒厲的喊叫令聞者無不動容。她的身邊,蒼老的婆婆陪她掉淚,粥棚外面,一些災民紛紛用衣袖擦眼楮。
奉元災情最重,眼下幾個大夫都不出診,唯一頗有有名望的那個還在北鎮,就算病患駕車過去也要半天路程。要是過去請大夫,這一去一來,一天工夫就沒了。
顧雲汐怔怔在旁邊看著,目睹那婦女和她婆婆頓足捶胸的悲慟,突而神色一斂,決絕的攥緊了拳頭。
「大嫂,您別急,我自有辦法把藥給樂兒灌下去。只要喝了藥,病情便能控制住,過會兒我再派人駕車,將您和孩子送到北鎮的大夫那里!」
婦女驟的止住哭泣,淚眼將信將疑的凝向顧雲汐。災民們也安靜下來,一對對目光如數投在顧雲汐身上。
他們都覺稀奇,想看看這歲數不大的太監老婆究竟有什麼法子,能給個不省人事的幼~童灌下藥去。
晴兒放心不下,湊過來拉住顧雲汐,憂心的問︰
「姑娘,您要干嘛啊?」
她了解自家小姐, 她熱心、善良,這叫晴兒此時暗暗生出一絲憂慮,感覺她很可能會為助別人去做傷害自己的事。
顧雲汐只對晴兒笑著搖頭,示意她不必擔心,叫她從爐上的甕里再次盛了碗藥。
顧雲汐讓婦女抱好樂兒,接著端碗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口藥。
晴兒目不轉楮看著,猛然意識到她要干什麼,慌忙大喊︰
「姑娘……」
話音還未全落下,顧雲汐已經低頭和樂兒嘴貼嘴,將自己含的藥湯度入孩子口中。
災民~陣陣驚噓。
一身官袍的冷青堂帶了幾名番衛分開人群,悄聲走進來。
翡衣與晴兒見了他,愕然躬身正待行禮,卻見他將食指豎立貼到唇前,示意她們噤聲。
今日一早他出了太守府衙,到街上視察民房修補和賑災物資的發放情況。路過這里,他發現許多人圍在粥棚前面議論紛紛,似乎里面正發生著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好奇走進去看,他居然看到他的丫頭在嘴對嘴往個孩子口中送什麼。
這招……不是從前為誆她喝下木瓜牛乳羹,他用過的嗎?
「使不得……這使不得啊!」
婦女已經感動到痛哭流涕,不停的說︰
「小姐,這孩子生了病,怕是會把病氣過給您。您身子金貴,不該為我們如此。您、您真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啊!」
晴兒湊到督主身邊,踮起腳尖趴在他耳邊小聲講訴了事件經過。冷青堂表情釋然,邊听邊輕笑著點頭。
這時,顧雲汐用同樣的招數將整碗藥灌進樂兒肚里,神色終于輕松開來。抬頭對那婦女笑笑,她聲音輕盈的道︰
「這沒什麼,孩子的命最重要。這下好了,藥喝完了,他身上的病情應該能夠控制得住。」
背後,冷青堂有所感染,不禁鳳目大開,幽深的兩眸里光輝璀璨。
顧雲汐正專注的看著樂兒,絲毫沒有留意到身子後方戛然的寂靜,更沒察覺那婦女眼神中深深的暗示。
玉手探入衣襟,顧雲汐取出篦子為樂兒梳順一頭蓬亂的頭發,又從身邊的水桶里浸濕了手帕,為孩子擦去臉上的灰塵。
冷青堂不做聲的凝睇視野前方縴縴嬌小的身影,這刻,他真正感受到在她柔弱外表下的那顆心,正在日漸的成長中,變得愈加強大起來了!
寒風呼嘯,諾大的天地之間,仿佛只有她置身的這寸空間里溫暖無度。
飲藥後過了一刻,樂兒的呼吸明顯不再急促,睫毛顫動兩下,他在昏睡的狀態里含糊吐了一兩句囈語。
「樂兒……他有知覺啦!」
婦女興奮不已,抱著孩子再次向顧雲汐哭喊︰
「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我謝謝您的再生之恩了!」
圍觀的災民不斷爆發出歡呼聲。
婦女把孩子交給旁邊的老婆婆,自己「撲通」跪在顧雲汐眼前。
「大姐,不可如此!」
顧雲汐驚慌失措,伸手去扶,倏的發現自己手臂旁邊又多了另一條欣長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