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宮——
冷青堂淺笑著直視五官微擰的萬玉瑤,表情鎮定如常。薄唇輕啟,聲音猶如葳蓁沉吟,旖旎著攝人的磁性:
「微臣對娘娘可謂掏心掏肺,娘娘卻要這般揣度,真是傷透微臣的心了。瞧,娘娘的金釵有些歪了,微臣幫娘娘扶正……」
漫聲話畢,冷青堂抬起手,縴長的手指捏了萬玉瑤青絲一側的金釵,輕輕向發髻里面推了兩推,又將金釵上細長垂直的金線縷順,才將素美白皙的手掌緩緩的抽回。
一系列動作都在寂靜之中悠然進行,一股莫名暗昧的氣息在兩人身體之間繞旋,無比撩人。萬玉瑤心頭忽的一顫,怒火瞬息熄滅。
俏臉上惱羞成怒的神情完全煙消雲散,萬玉瑤與冷青堂四目對視。但見他俊美卓卓的面容淡然無瀾,晶眸微眯暗含著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深邃幽黑的眸底始終盤踞著一股匪夷所思的力量,叫人多看一眼,身心如同被吸進去一般,思想意識都會無可救藥的淪陷。
順勢撒嬌,暖玉般曼妙的身子向他胸前使勁靠了靠,萬玉瑤不高興的努起櫻桃唇瓣,用力晃著肩膀,金色絲比肩上的串串金珠流蘇立即發出一陣輕脆的響動。
「你又不是不懂,那老家伙才死沒幾天,你叫本宮去找皇上推舉母家人繼任,這不明擺著往別人嘴里送話,好像本宮惦記吏部的肥差存心害了人!」
「話是如此,可娘娘細想,您明白的道理未必他人不知,如今沒人出頭正為避嫌。儲秀宮那位有孕,如果倚仗龍嗣向皇上進言保薦官員,皇上未必不肯依她。娘娘,當初您也曾說,朝廷用人,用誰都不如用自己的人最為可靠。趁大家後退之時您反其道而為,于聖上那里越能顯出您與鐘思佑之案毫無牽連。娘娘之心慧質穎潔,可試想其中的道理…… 」
萬玉瑤轉身,沉默著反復踱了幾步。
冷青堂的話確實不無道理。
論起出身,許元姣並不如她的母家權勢大,可如今人有了身孕,就等于擁有了獨享特權的王權。
無論許氏是否惦記過吏部尚書的空位,若是朝中哪個官員先佔了時機搶到吏部尚書的位子,後邊又和許氏的族人勾結,那許氏母家的勢力豈不越做越大?
更何況,光從那血瑚樹上就不難看得,吏部尚書的位子確實是個肥差啊!
揣度多時,萬玉瑤拿定了主意:
「也罷,找個合適的機會本宮和皇上念幾句。本宮母家有個堂兄現在工部任職,手下倒有幾個幕僚。先隨便抽個人去吏部補洞,等這陣風聲過了,本宮再差堂兄找個因由換他下來!」
「一切全憑娘娘做主就是。」
冷青堂拱手,垂低的長睫毛盡擋了眼底的精光。
「不過,本宮的事……」
萬玉瑤將話說到一半,剪水雙眸死死盯住冷青堂。
「娘娘寬心,臣自然將娘娘的托付時刻放在心上……」
萬玉瑤柔柔一笑,泛著幽蘭花香的玉手搭上冷青堂素白的手背,眼目與笑魘泛起幾重媚態。
「多少日沒來了,今個兒好不容易見著了,就在這宮里用午膳吧!」
俊逸的五官微微抽動,冷青堂慢慢的撤了手,縮進寬大的袍袖里。
「娘娘,微臣還有要事在身,就不煩擾娘娘了。您看,您這胸襟的滾邊都被小貓爪子撓破了,萬一皇上來陪娘娘用膳見到了,恐怕有失娘娘的儀態。」
目的達到了,他才不願在這奢靡得晃眼的宮殿里陪這喜怒無常的粉骷髏多待一刻。
萬玉瑤生得嬌媚絕好不假,而冷青堂真正看重的只是她「皇貴妃」的身份。拉攏她,無非是為獲得自身在權場上縱橫馳騁的通關捷徑罷了——
萬玉瑤詫然低頭,向自己胸襟上瞧去。
果然如冷青堂所言,棕粉牡丹花樣的直襟處落下兩道細而長的口子。這金錦最是脆弱,稍微壓一下就會現出一條難看的褶子,何況她專門穿了它抱貓玩。
「討厭,你的眼楮專向本宮這里瞅!」
萬玉瑤佯裝羞澀,對冷青堂笑責了一句。
他清冷淡然的笑笑,扭頭抬高嗓音,吩咐殿外守候的宮娥:
「來人,伺候娘娘更衣。」
宮娥進來的時候,他已向萬玉瑤拱手欠身:
「請娘娘更衣,微臣先行告退!」
萬玉瑤張張櫻桃小嘴欲語還休,須臾沒精打采的對他擺手:
「去吧……」
神色稍現恍惚,她似乎仍對剛才兩人之間那些曖昧不清的感覺無比眷戀。
這人就是如此善變無常。
暖的時候體恤入微,感動得對方恨不得立馬想要以身相許。
冷的時候卻也拒人于千里之外,淡漠疏離得讓人想死的心思都有。可偏偏就是這樣的求不得,讓她每每輾轉反側,卻也享受其中。
——
秋色蕭條,偶爾陣風拂面,竟透著絲絲寒意。天倒是格外藍,蒼穹下紅牆高清晰可見。柔和的陽光斜射瓊宇一處,琉璃瓦的邊角折射出暖金灼目的亮光。
回東廠的路上,冷青堂背手闊步,神色輕松。
程萬里邊上看著,便知道事成了。不過,既是相互利用,那萬貴妃自然也不會白為東廠出力。
「督主,這次見萬貴妃,難道她就沒再提儲秀宮那位的事嗎?」
程萬里環視左右,長長的宮牆兩側並無往來的宮人,就湊近督主,聲音壓到最低。
雖說是為了達成某事,可他總是希望,自家爺的雙手能少沾染不必要的鮮血就盡量少沾。
冷青堂唇畔若笑,昂首抬高視線:
「沒提?沒提她就不是萬皇貴妃了!她那點心思,除了用在怎麼變著法兒的揮霍國庫銀兩之外,就只會禍害後宮!」
「那許主子,當真保不住了?」
「保,必須保!她那胎一旦是男嬰的話,對咱們今後非常有用。」冷青堂極小聲的答,語音綿薄,好像是從牙縫中生擠出來的音量。
事關重大,怎可高談闊論?
多少感覺到有些壓力,冷青堂轉而皺了眉,自顧自嘀咕:
「回去還要想個緩兵之計才好,既能不傷她們母子,還能暫時瞞過萬玉瑤……」
剛路過右側的角門,里面突然跑出一條黃色的影子,自冷青堂身後重重撞他一下。
冷青堂一個趔趄,所幸被程萬里扶住,而那個瘋跑的人卻被巨大的反沖力貫倒,狠狠摔到地上。
程萬里摻穩了督主,轉身對那人咆哮:
「不懂規矩的東西!瞎了你的狗眼——」
再定楮看,他與冷青堂俱是一愣。
地上蜷縮的是個十七、八大的男子,身穿明黃錦袍,腰間一條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頭挽官髻,髻上束紫金東珠冠,足蹬黃緞子引雲紋錦緞小朝靴。
他生得面如冠玉,鬢若刀裁,眉如墨畫,一對眼楮雖俊氣不凡,可眸子全無任何華彩,目光渙散而呆滯。
正是因為這雙眼楮的存在,他縱然穿著華美卓然卻顯示不出絲毫皇家特有的貴氣與威儀。不僅如此,那種渾濁暗淡的眼眸和呆滯的表情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並非是個正常人。
此刻,這倒在地上的男子面色驚恐的警惕著身材碩高的冷青堂,兩手死死摟住懷中的布老虎,似乎頗為憂慮手里的玩偶會被眼前冷厲高大的男人奪了去。
「原來是宸王殿下……」
冷青堂直視地上的皇族貴冑,擰眉幽幽自語。
宸王華南信,當今聖上的庶出皇子。十幾年前璟孝皇帝才登基不久一次醉酒,幸了皇後宮里的掌事宮女,致使宮女有孕,這才得了這位宸王。
那掌事宮女的命運不濟,剛誕下麟兒被封婕妤沒幾日就因宮里走水容貌被毀而驚了聖駕,被皇上下旨貶去了冷宮,宸王由皇後帶回坤寧宮親自撫養。可一年以後,皇後有孕生下了嫡出的皇子,順理成章被皇帝立為了東宮太子。
打那之後,宸王隔三差五身體抱恙,大病小災不斷。七歲那年,又一場重病後,宸王就此遺留下痴呆的後遺癥,被皇後打發到宮里一角偏僻院落「梧桐苑」居住,並遣了一個太監、兩個丫鬟和兩個嬤嬤看護。
其實早在十年前宮里就曾有過傳言,大體是講是皇後的掌事宮女被皇上幸過以後就不受皇後的待見,可皇上一心期盼龍嗣,皇後不敢太過明目張膽,等皇子出生後命宮人故意縱火陷害婕妤,借機奪子。
之後皇後有了嫡出的太子,也開始看宸王不順眼,處處苛責虐待,生生把個幼稚天真的孩子逼瘋了。
冷青堂從來都當宮里那些傳言不是空穴來風。後宮爭斗由來已久,其慘烈程度不亞于前朝官宦之間的博弈,更堪比兩軍的對壘廝殺。
憤懣的表情緩緩從俊白的臉上消失。即使眼前的傻王爺根本不懂得皇廷禮數,冷青堂卻不想失了君臣的規矩,正襟向他拱手,欠身施禮:
「微臣給宸王殿下請安。」
地上的傻子歪頭,神色不解的望著冷青堂,突然之間一陣傻笑,嘴里「咿咿呀呀」的發音,含糊不清。
又見他高高舉起了布老虎,像是在向冷青堂炫耀自己的好寶貝。
「王爺!王爺——」
角門里面傳出幾聲疾呼,進而跑出來兩個老嬤嬤。
見到冷青堂,她們紛紛福了福身:
「奴婢見過督主。」
「嗯。」冷青堂輕哼一聲,微微眨了下眼,算是回應。
程萬里見狀板起一張大黑臉,眼楮瞪圓,兩只白岑岑的眼珠子與他黝黑光亮的皮膚對比明顯,直嚇得旁人不敢再直視他。
「你們就是照看宸王的宮人?!」
「是,是……」兩個嬤嬤心知肚明,這傻王爺又闖禍了,忙不迭的對千戶大人點頭。
「你們是如何照看你家主子的?!他出來亂跑,放才沖撞了督主,半天工夫你們才出來尋!」
「奴婢向督主請罪……」
「算了,無妨……」冷青堂揮手,直接打斷嬤嬤兢戰顫栗的聲音。
側眸,目光迅速打量過兩個嬤嬤。
兩人都是四十歲上下,全身絳色銀線撒花宮衣,外罩無袖月白短襖,頭挽望月高髻,發髻兩旁插了素銀的蝴蝶珠花和八寶篦子。
觀她們衣著與頭上銀飾可見色澤光鮮亮麗,顯然都是才置辦了沒多久。
相對而言,宸王身上的錦袍布料明顯就很陳舊,且多處地方都沾了污漬,看來是許多天也未曾換洗過。
考慮到梧桐苑里的宮人不比他處,照顧一個痴傻王爺較比辛苦,出于安撫心思,皇後特殊優待,因此這兩個老宮人穿著整潔靚麗也是無可厚非之事。可她們當差卻不作為,對王爺生活照料不盡心,著實就有些過分了。
又念及這兩個嬤嬤是皇後派來的人,冷青堂心中雖是對她們不滿卻不好多說,只聲音沉沉正色道:
「快把主子攙起來送回梧桐苑吧,當心地上冷,別凍壞他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