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
顧雲汐和督主在校場上習武練箭有些日子了。
這些天,冷青堂開始對顧雲汐刮目相看。他發現這個小姑娘外表嬌軟,內里卻有股子錚錚好強的勁頭,像是蒲草,純真質樸卻韌性十足。
上午,冷青堂傳授給顧雲汐一些簡單的防身術。
冷青堂將「反扣擒拿」式教了顧雲汐兩遍,她就掌握了基本要領。唯一的不足,就是反復演練多次她還是有些放不開招式和步法。
一式過後,顧雲汐趴在地上。地面墊著厚厚的黃沙,松松軟軟,人倒上去並不會摔傷。
「再來!再做一遍!」
冷青堂走上來,從地上拎起顧雲汐,表情肅然。好幾次,她明明有反殺的機會,可她就是不肯對他下手。
顧雲汐喘了口氣,重新擺好架勢。
督主左掌側襲,顧雲汐舉右臂應擊。掌法凌空一變,督主身形轉到顧雲汐背後,右手抓住她的肩頭。
顧雲汐臉色一崩,急扭左臂,以手去扣督主的右掌,繼而身形反轉,與督主臉對著臉。
接下一式便是蹬腿向他踢出。
與前幾次一樣,顧雲汐又是遲遲抬不起腿來。
「踢過來!踢——」冷青堂現出幾分急躁,大聲命令。
「督主……我不敢!」
顧雲汐很老實,心里想什麼嘴上就說什麼。
「為何不敢?」冷青堂暗自感覺好笑。
「您是督主!」顧雲汐仰視他,不假思索便答。
「這里沒有督主,在你面前的只有敵人!」
冷青堂憤然抬起左手,五根鐵硬的指頭鎖上顧雲汐的咽喉。小臉旋即神色一變,嗓子里發出一聲低吟。
「像這樣,你已經死了!」冷青堂睇向她,沉聲告誡。
心性淳善良是件好事,可該狠時不狠,人就會有性命之憂!
「雲汐……知錯了!」
顧雲汐艱難舉頭,一句話從喉嚨里吃力的滾出來。
冷青堂松了手,看見顧雲汐滿頭大汗,新上身的墨綠勁裝摔得髒兮兮的,渾身上下像足了一只泥猴,心頓時軟下來。
「今天就到這兒吧,回去洗洗,換身衣服。記住,關鍵時刻出手對敵出手,務必將其置于死地。一旦給對方喘息的機會,死的人就是你!」
「多謝督主教誨……」
顧雲汐點點頭,眸中光輝璨璨,對督主感激又敬畏。
凝著前面那張遍布灰塵和汗水的瓜子小臉,冷青堂緩緩抬手,將顧雲汐額邊一縷粘著汗水的亂發捋順。
柔軟的青絲裹著汗水,滑過素白的指間,留下濕漉漉的痕跡。
奇異微妙的觸感使冷青堂心頭漾起一絲微痕。隨即握了她滿是汗水的小手,他對她柔柔一笑︰
「走,回東廠吃午飯。」
——
顧雲汐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睡過頭了。
天早就大亮。急匆匆擦了把臉,她咬了口點心就飛奔去了東廠正廳。
督主正帶了一干人往外走。
「我不是叫你歇著嗎?」
看到顧雲汐慌慌張張跑進來,冷青堂神色詫異。
「督主這是去哪兒,帶上我!」
「去昭獄提個犯人。那里血腥氣重,你去不了。」
他體恤的說,看她嘴角貼著點心渣不覺失笑,掏出帕子幫她擦干淨,又替她把穿得窩囊的官服整利落。
顧雲汐蹙眉看他,逞強道:
「我都吃了好長日子的藥了,身子大好了!」
「別逞能,安心再養段日子吧!」
她擺出忿忿不甘的小模樣在冷青堂看來簡直太過可愛,忍不住抬了手,在她氣鼓鼓的半個臉頰上輕掐了一把。
「听話,我一會兒就回!」
無奈被甩,顧雲汐只好獨自回了南院。
坐在屋里悶悶不樂,隨手拿來一碟瓜子剝,丟了皮,只留下瓜仁放到干淨的茶杯里。
她預備過些時候再摻上前幾天街上買回的杏干和黑麻仁,拌上糖霜搗碎,便可做菱藕羹的調料。
督主不在,小院里靜得發慌,就連外面的梧桐樹上落下一片葉子的聲音都是清晰可聞的。
昭獄?
兀地想到大姐顧雲瑤的囑托——
她的相好,花把勢趙安不是就被關押在昭獄里面嗎?
大姐托我有機會找到他,今天正是現成的機會!
顧雲汐坐不住了,扔下正剝得一半的瓜子仁,又認真思忖一刻,溜出了房間。
——
東廠昭獄設在廠外幾里之地,四處偏僻荒蕪。
陰暗、潮濕的牢房里,皮鞭猛抽混合駭人的嚎叫,頻頻從黯黑的一角傳出來。
那處牢房的鐵門旁邊,正熊熊燃燒了一爐炭火。黑暗中,火苗艷麗橫肆,如怪獸猙獰,張牙舞爪。
石壁僵硬而冰冷,四處密不透風,污濁的空氣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血腥與死亡氣息。
時辰恰恰是天空清朗的早晨,可明媚的陽光無論如何也無法透過這間沒有一扇窗戶的密室。
「咳咳……冷青堂,你殘害忠良、禍亂朝綱,就不怕……下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嗎你……」
人形鐵柱上面,一個鬢角斑白的老者被五花大綁,剛剛吃了鞭子,此時,他全身的白色中衣已是血跡遍布。
但他的骨頭偏偏硬的很,冷青堂才揮手讓獄卒停手,他借著喘氣的工夫立馬啐口血痰,繼續破口大罵。
連日酷刑,水米未進,就是鐵打的人都難以招架,何況是花甲的老人。罵是罵,聲音已經含糊、羸弱了許多。
「鐘大人,你早些認罪畫押不好嗎?你我清淨,我也給您一個好解月兌,何必相互耗下去?」
冷青堂身穿干淨的青白色麒麟祥雲緊簇提督官服,倚在鋪墊獸皮的貴妃榻上,輕啟涼薄的嘴唇不緊不慢的說,目光全然專注于手上的鎏金翡翠扳指,壓根不曾抬頭正視犯人一眼。
掌刑千戶程萬里站在貴妃塌旁邊,神色嚴肅,腰間別著短戟兵刃。
鐘大人用力呼吸幾口,昏黃的老眼瞪到極限,幾乎快要撐破兩個眼瞼。此刻他的情緒極度亢奮,額頭與頸子上的經絡根根凸起老高,整個人看起來更向是從阿鼻地獄里爬出來的厲鬼。
「你讓本官認罪,本官如何認罪?本官為朝廷效命三十載,為人臣子,清正廉潔。你這閹賊居然污蔑本官結黨營私、收取賄賂、與地方官吏聯合賣官蠰爵?哈哈,簡直可笑之極!憑你這無根的閹人,也敢信口雌黃、誣陷朝廷忠良!」
「誣陷?」
冷青堂陰陰怪笑,微挪俊朗挺拔的身形,抄起貴妃榻前長形條案上幾頁紙。
這些紙張都是那個被綁的鐘大人寫給地方官員的信件,內容大體是受某某財戶之銀兩,向吏部推薦財戶之親友入朝為官事宜。
修長的手指依依拂過信件,目光再次瀏覽上面字跡之時冷青堂自己也覺有趣,不免漫聲輕笑起來。
他比眼前被縛的鐘大人更加清楚,這些作為定罪憑證的信件,全部都是出自他自己的手筆。
冷青堂從小鑽營書法,各類筆法稍加研究,他都可臨摹得出。
這回對付吏部侍郎,他可算是放足了不下五年的長線。而鐘老頭做事滴水不漏,愣是讓東廠抓不住關鍵的把柄。
冷青堂決定收線,他等不及了。于是為了湊證,他把自己藏在暗處的能耐用上了。
「的確,是本督誣陷了鐘大人……」
倏地話鋒轉變,冷青堂不想再和這個苟延殘喘之人繼續打啞謎。
可鐘大人一听這話急了,立刻變成炸了毛的老公雞,竭盡全力向冷青堂這邊撲騰,一雙被綁在鐵柱上的手腳猛烈亂刨亂蹬,那股子出奇驚人的邪門力氣不禁讓冷青堂開始懷疑,這人莫不是受了太多的刑罰,身體抵不住的回光之兆?
「冷青堂,你個閹狗果然有手段!居然偽造公文來誣陷朝廷命官啊——」
「放肆!」
這鐘老頭一口一個「閹賊」、「閹狗」罵的實在不堪入耳,旁邊的獄卒立時揮臂,剛要甩鞭子被千戶程萬里幾步上前,一把奪了去。
「他媽的老賊!我讓你罵!讓你再罵——」
程萬里下力掄了幾鞭子,鐘老頭被抽的「嗷嗷」亂叫,傷痕累累的枯朽身軀上血花四溢。
「誣告……你也嘗到這滋味不好受了?」
冷青堂終于從黑暗之中慢悠悠的站起來,步履從容的走到鐵門那處的爐火旁。
「那麼十年前,因鐘大人上書讒言而被逼死的鄭國公和前任東廠督主,他們受刑時的心情,又該如何呢?」
森寒話畢,他微微側轉陰氣戾戾卻俊美無暇的臉,鷙毒的目光投向徒然失口不語的老者。
姓鐘的老頭半張著嘴,驚恐愕錯的眼神緊盯在冷青堂的面容,佇止不動。
鄭國公,大羿國的封疆大吏,曾經戰無不勝的常勝將軍,一生中唯一一次失敗,卻成為全族遭受滅門悲劇的起源。
「你……」
鐘大人憋了口氣,蒼老的面容上寫盡了無以名狀的恐懼與無措。
冷青堂不過是一介宦官,何來的膽量,居然敢偽造公文證據,蓄意陷害朝廷命官。
而且,為什麼,他居然提起十年的那件事?
鐘大人只覺整個牢房的氣息在瞬間凝結了,明明燒著熱氣騰騰的火爐,可這四壁嚴密的空間溫度卻在此刻驟降,變得比冰窖還要冷上三分。
安靜一刻,鐘大人顫栗無度的聲音再度于牢房內無力的響起:
「你,冷青堂……你,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冷青堂傲然清笑,朗朗之聲中透著刺骨的寒涼在陰郁無邊的牢房里久久回蕩。
「二十三年前、白水關……大人可還記得?」
他咬牙飲恨,一字一句說完,終于轉過整張臉,正對鐵架上的血人。
俊逸卓絕的五官滲透出渾然天成的貴冑氣息,神韻清凜,卻也有種不怒自威的攝人氣場。
此刻,彤彤跳動的火光染紅了他的兩眼,眸光猩亮矍鑠,使他看上去仿若一頭觸到逆鱗、即將爆發狂性的猛獸——
「大人自說為官三十載,算來也曾侍奉過大羿先皇!受君恩許君命,因何做出背叛倒戈、斬盡殺絕的惡事?!」
鏗鏘落地的質問如雷貫耳,老者猛然屏住呼吸,眯起昏花的老眼極仔細的打量對面無儔華美的容顏……
難道——
驟然想到了什麼!
「不!不可能!不會……」鐘大人似乎收了極度驚嚇,頻頻搖頭,仿若自語。
冷青堂目光轉移,盯著面前的爐火,冰封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只要你……把二十三年前那件事的真相寫出來,認字畫押,本督……可放過你一家老小!」
老者似是被惡靈附身般全身劇烈抽搐,一口鮮血噴得老遠。
冷青堂早已看出情況不對頭,利索的轉身避開。那老頭的一口熱血如數噴到了滾燙的火爐子上。
「嗶啦」一聲,血水被火苗烤成幾攏白煙,擠壓翻卷著升空去了,污濁的空氣里又多了股腐臭的氣味。
程萬里扔了帶刺的皮鞭,湊過去認真檢查過後,轉身向冷青堂施禮:
「啟稟督主,老頭子受了刺激,心肺爆裂死了!」
冷青堂擺手,神色毫不在意,仿若做這事早已輕車熟路的輕松:
「算了,橫豎也逃不過這回,過會兒用他指頭在公文上按個印。尸體還要做做樣子,連同家眷明早一起推到鬧事口斬首示眾——」
「屬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