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關系

吃罷了午飯,嬴政帶著趙高,慢慢出城,在城外的莊稼地里巡視。

趙高並不敢發表聲明意見,只跟隨著嬴政慢慢步行。

他們看著田地里熱火朝天的秋耕。

農會的集體作業,並非是集中所有人去蠻干,而是集中各種資源,然後把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地方。

就比如現在,即便是一次性增添了非常多的人口和地畝,一時間需要做的事情陡然增加,但農會的基本原則也還是沒有變化。

在田里耕地的,大部分是老者、壯碩的婦人以及一些半大的少年少女。

他們比起正當壯年的丈夫,氣力自然是不足的,不過趕著耕牛耕地,對于體力和氣力的要求也並不高。

嬴政看著那田間的一個老者趕著耕牛,牛面前綁了一棵蒼翠的菘菜,老農手里拿了鞭子,時不時地將菘菜拉下來給耕牛吃一口,若是耕牛走偏了道,或是干脆不走了,便不給吃菘菜,揮舞著手中鞭子,抽出空響,嚇唬耕牛。

「啪」鞭梢炸響。

耕牛吃了嚇,繼續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勞者于是整個人松散下來,對著不遠處同樣趕著耕牛的另一名老者說著些什麼。

有童子幾人搬了水囊和飯菜來,于地頭吆喝一聲,便就把東西放在那里,團成一團,嘰嘰喳喳的跑過來,拍拍牛腿,戳戳菘菜,膽子大些的,拿了小棍,距離遠些,戳了後門,轉身逃走。

「這些,應當算是單純的生產關系嗎?」嬴政問道。

趙高沉吟︰「奴婢覺得,應當是算的。」

「應當算是吧。」嬴政嘆息。

應當算,意思即是,他不能明晰地確定,到底是或者不是。

因為缺少一個標準。

但嬴政心里清楚,事情,應當是與自己想象中相差不大的。

也就是,關系,真的,不只有區區一個「生產關系」。

可是,如果不只是如此,那麼判斷是否是「生產關系」的標準是什麼呢?

關系當中,除卻生產關系,又會有哪些關系呢?

鞠子洲隱瞞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王翦帶了丈夫們去狩獵了吧?」嬴政問道。

「是的,農會訓練出來的舊兵,如今已經組成建制,進入山中狩獵,而王都尉則帶著新建制的兩千人兵員,去清除官道之上的猛獸了。」

此時的野生動物還算是比較多的,秦國也好,別的其他什麼國家也好,道路上有猛獸盤踞都是常有之事——比起四處狩獵,果然還是在交通要道上找落單的過路行人比較快捷。

針對這種情況,商業稍微發達一些的國家,都會定期出錢組織人手清理道路。

秦國雖然重農抑商,但是卻注重交通與轄制,所以一些重要時刻也有對于各處交通要道的清理。

但,也僅限于重要時刻和交通要道。

王翦此時帶人去清理道路,當然是受了嬴政的命令。

秦國的先君們受過叛亂,都有些偏執,國內凡五十人以上的兵員調動,都是要請示秦王的。

「清理完道路,便可以調集人手,修一條水渠了!」嬴政嘆息︰「修渠所需要的各項工具都不是小數目,銅鐵爐中此時停工,的確是有些耽誤事的。」

「要去催一催嗎?」趙高問道。

嬴政搖了搖頭︰「不必了,既然師兄已經將話放了出去了,那便按照他的話來執行吧!」

嬴政深深看了一眼趙高︰「師兄此去銅鐵爐,是領了朕的命令去的,他的話,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我的意思。」

「既然話已經說了出去了,那麼就應該兌現!」

「這不是區區一時的效益所能夠衡量的價值。」

「因為這代表了,寡人的信用!」

「秦人所以信秦國者,皆出此信。」

「先王急于求財,壞掉了師兄當初在建立銅鐵爐時候對工人、對秦人的承諾,也就是壞掉了秦國對于他們的信用。」

「他們已經被秦國背叛了一次了,要想讓他們重新相信秦國、重新相信秦王,便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

嬴政將目光轉移︰「趙高,你記住了,這一點信用,才是為政掌權所最重要的事情。」

「有了這一點的信用,你只要不破壞掉這信用,那麼你說的,即便荒謬,秦人都不會懷疑。」

「因為你以前的話,已經都一一兌現了!」

「掌握了這一點信用……」

趙高弓起腰身。

這是能對自己講的話嗎?

趙高深深的懷疑著。

先前的鞠子洲是這樣,如今的秦王陛下也是如此。

他們到底為何要對自己講述這些呢?

趙高謹慎地不發一言。

嬴政慢慢踱著步,一步一步,走回王宮。

趙高如同靜默的影子,不發出一點聲音,慢了兩步地跟在嬴政身後。

「可用之人還是少啊!」嬴政嘆息著。

目前秦國朝廷里,可用的,有些本事,且沒有自己根基的人物有幾個呢?

即便是王翦,嬴政知道,雖然自己可以用他,但卻需要時刻的注意他與旁人的利益交換。

而且,未來的路是一條幾乎與現有的所有優秀的人物為敵的路。

趙高,又能到哪一步呢?

回到宮中,嬴政見到了母親趙太後。

趙姬死了丈夫,雖然有些傷感,可要說她十分悲傷,悲痛欲絕,那還是算了吧。

夫妻兩個分居數年之久,這不通音信的,什麼堅貞不渝的感情也磨滅了去了。

如今的趙姬,每天依舊沒心沒肺的過著。

因著她成了秦太後,又是秦望陛下的生母,所以宮中之人也好,能夠接觸到的貴婦人們也好,都是以她為尊,雖然不至于阿諛奉承,但也盡量依順,小心侍候。

這種境況,當然是很舒服的。

「政兒,政兒,你看啊,你大父從趙國寄來了好多財寶呢!」趙姬興沖沖地拉住了嬴政的手。

嬴政皺皺眉,雖然不滿母親的舉動,但是說到底,她畢竟是生養自己的生母。

盡管母愛缺失,但到底是一直陪著的,嬴政知道她沒有什麼城府,心眼也不大的樣子,該順著的時候,也就順著了。

「送來了多少財貨?」嬴政無奈問道︰「有單據嗎?」

「應當是有的吧?」趙姬愣住了。

「拿來我看。」嬴政伸手。

「單據呢?」趙姬朝著身後伸手。

一旁的侍兒立刻將早已經備好了的單據遞到趙姬手中。

趙姬獻寶一樣,有些討好笑著,將單據遞給嬴政︰「政兒,這麼多財貨,應當足夠填補你這些天發出去那麼多錢的空缺了吧?」

嬴政嘴角不自覺向上勾了勾,心頭微暖︰「足夠了的。」

倒不如說,這麼多錢,真的是自己遠在邯鄲的大父送來的嗎?

還是說,旁的什麼人,借了他的手送來的?

「那就好,那就好。」趙姬拍了拍胸口,松了一口氣。

「你還不去玩嗎?」嬴政將單據卷起,遞在趙高手中。

「對哦,公孫約我去賞花呢!」趙姬想起什麼一樣,急急忙忙提起裙裾,小跑著離開了。

嬴政看著她的背影,嘴角的笑容慢慢消失。

他模了模自己的心口。

胸膛里暖暖的。

這,也是單純的生產關系嗎?

嬴政沉吟片刻,飽蘸了墨汁,用力將「生產關系」里的「生產」二字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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