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人猿相揖別

勞動者?

渠眼前一亮。

他們這些墨者,原本差的就不是什麼思辨能力,而是突破時代束縛的洞察能力。

現在鞠子洲一言發出,他們頓時就有了思路來驗證這句話的對錯。

從而,驗證他們自身義理的對錯。

渠深吸一口氣,躬身︰「墨者渠,多謝鞠先生指路。」

「不必多禮。」鞠子洲將渠拉起︰「你我都是這個陣營里的,理當互相幫助。」

渠听到鞠子洲的話,深深看了他一眼︰「鞠先生愛弄險?」

鞠子洲搖了搖頭︰「必要的手段罷了。」

渠搖了搖頭︰「弄火者,必定自焚!先生不如與我等同行?」

「不了。」鞠子洲搖了搖頭︰「我有我的計劃!」

渠點了點頭︰「那麼就請先生運行我等為先生盡誅追兵!」

呂不韋和一些秦國宗室、以及一些楚系的人都會派追兵前來追殺自己,這是鞠子洲早有預料的事情。

鞠子洲點了點頭︰「那就麻煩諸位了!」

「先生客氣。」渠說著,越過鞠子洲,向咸陽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拔劍。

墨者非攻,不提倡人與人之間的私人死斗。

但,也有例外。

比如,衛道!

……

十月底,「農會」完成了柴火的積累,轉而開始庸人隨行捕魚,日給工錢十八錢,一時間,咸陽城中掀起了一陣捕魚的熱潮。

十一月初,太子政以「為父王祈福,為大母祈壽」為口號,在咸陽城中的各個交叉路口設置烹鼎,每日晚間熬制稠粥,免費分發給城中凡四十以上老者。

因為需要分發的人多,太子政上書秦王,祈請以「農會」之丈夫,組建衛隊,負責統計、定位、配送稠粥給城中年四十以上的老者。

秦王允。

于是太子政一口氣拉起了八百人的「粥衛」,帶械保衛稠粥不受旁人偷盜。

王翦除領五百人衛隊之外,還要兼領八百「粥衛」,一時之間,忙得整個人都胖了一圈,笑起來眼楮更小了。

十一月中,華陽太後以「念太子純孝,欲報以慈愛」的名義,效法太子政,在城中設立肉釜,每日午間烹豬肉分給咸陽城中年十五以下孺子。

秦王不能否。

十二月初,秦王組織國人在咸陽周邊伐樹,日給工錢六錢。

十二月中,先王秦孝文王入葬。

到十二月底,咸陽物價飛漲,雖秦法不能制。

……

大雪紛飛如盛夏楊花。

崎嶇不成道路的道路上,鞠子洲一點點試探著艱難前行。

這里是秦嶺的一支,也是目前人們所謂的「昆侖」。

山路難行,鞠子洲一步步扒著樹木找尋離開時候留下的記號,模索找尋半日之後,他終于算是找到了一些記號。

順著記號,夜幕降臨時侯,鞠子洲慢慢找到了一處小村寨。

村寨整體由兒臂粗細的木柵欄圍住,當先一個圓木捆扎的木門,看著十分粗獷簡陋,可防御力不容小覷。

這畢竟是居于深林之中的人賴以防身的法寶。

「誰?」有人在身後以鐵匕首抵住鞠子洲的腰身︰「你是什麼人?」

「別鬧了,均!」鞠子洲嘆氣︰「你不是早就已經發現是我了嗎?」

「嘿嘿,老師。」匕首收回,十七八歲,比鞠子洲還要高一些的少年人羞赧地撓頭笑著︰「老師你回來啦。」

「嗯。」鞠子洲點了點頭︰「最近村里怎麼樣?」

「還好還好,自從馴服大黑之後,我們的莊稼就很少再有野獸敢來偷吃了。」均笑著,又大喊道︰「老師回來了,快開門啊,尖!」

木柵門打開,門後,一個腦袋冒了出來,黑皮膚,黃牙齒︰「老師回來了。」

「嗯,回來了。」鞠子洲拍了拍他的腦袋,說道︰「寒冬了,村子里現在不缺少食物了吧?」

「不缺了!」尖笑著迎鞠子洲進門。

鞠子洲搖了搖頭,將身上行囊交給二人,問道︰「我的小屋還在不在?」

「在的,在的!連禿都在。」均和尖接過行囊,聚在一塊打開,拿起一塊鹽巴,興奮說道︰「老師老師,你這次回來拿了好多鹽巴啊!」

「你們先把我帶回來的東西拿回村里分一分,我去小屋那邊看一看。」鞠子洲說罷轉身。

山中居,大不易,雖然有辦法提煉岩鹽,但終究,產能極低,村里還是比較缺鹽的。

鞠子洲順著記憶中的路線沿著已經被踩實的雪路前行,不多時,到達一處獨立于山林間的小屋。

小屋中,隱隱看得到火光閃爍。

鞠子洲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屋。

「嚶~?」軟糯的聲音傳過來。

屋中木板單人小床上,一只黑白兩色相間的家伙啃著一只燒得熟透的兔子,盯著一雙黑眼圈看著鞠子洲。

這是一只叫做「禿」的熊貓。

鞠子洲抿唇,提起禿的後頸肉,半拖半拽將它扔出小屋,關上門。

平整了一下自己被弄亂的床榻,鞠子洲從床底下翻找出一些東西。

把手繪的肖像畫放在面前桌上,鞠子洲拿起陶土酒杯,給自己和畫像分別倒了一杯酒。

自己端起自己的酒,一飲而盡。

「先生,我回來了!」鞠子洲長舒一口氣,過去一年之間的所有疲憊似乎都隨著這一口氣被排出體外,消失無蹤。

他拿起從床下翻找出的竹簡,慢慢展開。

《秦始皇改造計劃》

《神聖性重塑計劃》

《生產力提振計劃》

這是他這數年之間,制定出來的三個計劃的原本。

「先生。」鞠子洲嘆了一口氣︰「這一份《秦始皇改造計劃》,我就快完成了。」

他想了一想,說道︰「這一年,除了很多意外,不過還好,至少我現在還活著,還回來陪你過年了。」

說著,鞠子洲解下腰間的酒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冰冷的米酒。

「只可惜我沒有帶領人民,奮起揮黃鉞,搗毀這世間一切的血脈貴族的能力……」鞠子洲嘆氣。

他以前曾試圖掀起自下而上的革命,重塑世界,不過很可惜,失敗了。

他沒法兒將一群麻木的人喚醒。

找了很久,他找到了自己失敗的最根本原因。

「神聖性」。

這種雖然听著並不如何重要的東西,是血脈貴族維系自身統治,而區別于勞苦大眾的根本所在。

他們將自己描繪成為各種神靈、天帝、祖神的後裔,天生高貴,統御萬民,同時結成利益集團,壓榨窮苦人。

底層百姓往往不敢反抗他們。

鞠子洲之前試圖喚醒一些人,但努力一年多,最終卻只有七十多人願意跟他一起,逃到深山,建立村子。

從那時候起,鞠子洲就知道了一件事——自己,並不是什麼救世主。

底層人民的救世主,只有他們自己!

而鞠子洲所能夠做到的事情,唯有——「打破舊有神聖性,重塑一個神聖性」。

重塑一個,與人民群眾有關的神聖性。

而想要做到這一點,就需要……

「破滅七國,盡誅貴族!」鞠子洲舉杯獨飲。

這是屬于他一個人的時間與空間,他可以暢所欲言。

「先生啊,百姓的幸福,唯有他們自己奮起抗爭,才能夠得到。」

「即便是我,即便是我能帶領他們走向勝利,但這種沒有經過流血犧牲的抗爭而輕易得到的公平,也一定會輕易失去!」

「所以我會為他們打下抗爭的基礎!」

「讓他們不必再依托于什麼張角、什麼彌勒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神聖性,然後奮起抗爭!」

「而這一切……則需要嬴政的幫助!」鞠子洲嘆氣,撓頭︰「誰知道這些兩千年前的人會這麼聰明啊?明明應該很笨的……不過他們再聰明也沒用!」

鞠子洲醉眼迷離。

米酒不能醉人,是人願意醉。

「先生,嬴政再聰明,他也逃不出我的掌控!」鞠子洲說道。

「我從一開始教授給他的理論,就是有問題的!」

「以偏概全地將一切的社會關系歸納于一個小的「生產關系」的概念之中去,雖然省略了細分和區分的力氣,便于理解和學習,但是這種修改過的理論只會壓榨嬴政的情感,讓他變得偏激,變得極端!」

「而我在實際的應用之中,也一直在誘導他走向那樣的道路……」

鞠子洲又喝了一杯,說道︰「如此,嬴政即便有潑天之能,他也逃不出我為他規劃的道路!」

鞠子洲嘆了一口氣,眼角濕潤。

誰也不是什麼絕對的理性人。

這七年,思鄉、孤寂、負罪感,一切的一切,壓在心頭,平素從不敢與人訴說……鞠子洲,也是會難受的。

「不過我不能破壞他把七國統一的過程!」鞠子洲嘆息︰「我研究過。一個文明,在找到其本體生產方式並且穩定運作,完成一輪生產工具的革新和生產力的進步之後,再想統一,將其塑造成一個國家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所以我不能阻攔嬴政統一的道路,甚至不能推遲太多……東六國已經開始普及鐵器了,待到七國完全普及鐵器,並且按照既有的生產方式運行幾年,那我們就連統一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我打算先幫助嬴政統一七國,然後想辦法在朝堂之上推行出新的「神聖性」,為以後的人的抗爭打好基礎……但如果不能成行,那屆時我會親手殺死嬴政!」鞠子洲喝了一口酒︰「統一之後,我應該就是嬴政的心月復重臣了,他稱皇帝,我也會幫他!」

又喝了一口酒。

鞠子洲笑了笑︰「我前年專門找人跟我一起,將孫淹追了一百六十多里地,從韓國追殺到秦國,逼他在秦國定居,就是為了揭示我「奴隸」的身份!」

「屆時,如果不能順利推行出新的,與我們的勞苦大眾相關的「神聖性」,那麼我就白虹貫日!」鞠子洲咬牙切齒,眼眸里布滿血絲︰「我會以奴隸之身,親手手刃嬴政,用血淋淋的現實告訴天下人——血脈貴族,也就那樣!」

「如此,即便是儒家的「天人感應」,也會被從根本上,徹底廢除!」

鞠子洲閉上眼楮,流下幾滴淚。

再張開眼楮時候,他眼底沒有一絲醉意︰「先生,我要走了,以後可能再回不來了!」

米酒酹灑地上,鞠子洲深吸一口氣,翻出自己的實驗記錄和一些社會考察報告,打包系在身上,而後起身,將炭盆踢翻,點燃整間小屋。

離開小屋時候,屋子里升起熊熊烈火。

鞠子洲大踏步向前走,走了好遠,忽然回過頭來,笑了笑,深深一揖︰「先生,忘記說了,生日快樂。」

這一揖,鞠子洲與自己的曾經,一刀兩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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