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前後變化

十月八日午間,鞠子洲借著吃飯的空擋,獨自躲到了樹林里僻靜一些的地方整理自己的見聞。

「就我近幾日所見,秦人百姓的生活要比魏國的民眾好上一些,但貧困的本質並沒有什麼改變,甚至還猶有過之。」

「多年征戰積累之下,咸陽左近「公士」這一級的爵位已經泛濫,他所能夠帶來的好處十分有限,甚至不能支撐五口之家的正常開銷。」

「且秦國的「爵位」是會被奪的,犯法、欠稅、逃戰、戰敗潰逃、甚至連晚婚等小事都會導致爵位被奪走。」

「而被奪爵的秦人往往沒有什麼生計——秦國國內整體基礎建設水平不高,能夠提供就業的崗位極少,大量的秦人被束縛在土地之上。」

「這樣的制度固然可以帶來管理上的優勢——便于集中管理和控制、動員。」

「但是實質上,卻成為阻礙社會發展和人民生活水平提高的一面牆壁。」

「另外,秦人似乎有「排外」的傳統,口音對不上的人,往往被他們排斥。」

鞠子洲寫著,慶幸自己當初被孫淹捕為奴隸時候在他的弟子身上學會了關中口音。

他思考一下,正要針對性地提出一些解決方法,就听得耳邊有腳步聲響起。

「快些,快些!」一個男人催促道。

鞠子洲心下一動。

是與自己一起工作的「泉」。

「哎呀,急什麼?」女聲響起︰「瞧你,那麼急,我的衣服都被樹枝掛破了!」

「嘿嘿,我這不是太喜歡你了嗎?」泉笑著,模模索索。

「做什麼啊,這麼急!」女聲嗔怨著。

鞠子洲想了一下,才想起這女聲對應的人是誰——是那個被幾名工友惦記著的,給眾人打飯時候總笑的「農會」小廚娘。

鞠子洲點了點頭,記下一筆︰「娛樂方式的匱乏、加上法律的嚴苛、生活方式相對壓抑,秦人整體的生活觀念比較開放,但似乎並不是太喜歡生孩子,應該是生存壓力太大的緣故。」

他悄咪咪地離開這四戰之地,回到食堂之中,吃了午飯,躺在柴草垛上,準備午睡一會兒。

……

「所以你不知道師兄去了哪兒?」嬴政枯坐于殿中,看著面前熊當,滿眼血絲︰「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兒?」

「沒有。」熊當戰戰兢兢回答。

「那他離開時候,說了什麼了嗎?」嬴政煩躁問道。

「只說是出去考察幾日……」熊當小心翼翼回答。

「考察幾日……」嬴政難得的沉吟︰「收下了那美人,卻沒有動她;拿了千金之財貨,卻沒有取用;得了五頃良宅,卻不住里面……」

「那他離開時候,拿了什麼了嗎?」嬴政問道︰「衣服、書簡、帛書、小弩、鐵劍?」

「都沒有。」熊當松了一口氣,暗自慶幸自己詢問仔細。

嬴政指節輕叩桌面,發出清脆響聲。

「叩、叩、叩、叩、叩……」一聲聲清脆的響聲,猶如喪魂鐘聲,敲擊在熊當心頭。

他默不作聲,努力地收斂自己的呼吸聲。

壓迫感太重了。

太子政不過十歲孺子,竟就有了如此威勢……

「太後那邊如何了?」好一會兒,嬴政問道。

熊當立刻回答︰「宗室之中有數位封侯、一些待斬的罪官罪吏被大赦,有些被重新啟用。」

黨同伐異之事,並不罕見。

嬴政很是煩躁。

死亡的陰影盤旋于頭頂,他根本無一刻可以安睡。

這是他最想找鞠子洲的時候,但偏偏這家伙不知道跑去哪里做什麼考察去了!

真該死!

嬴政咬牙。

是在表達不滿嗎?還是湊巧?

美人、錢財、良宅都不要,也並沒有表現出對于權勢的渴望。

那麼他到底想要什麼?

真的只是那個「理想」嗎?

嬴政捏緊了小拳頭,想要重重砸在桌案上,又咬牙放棄發泄怒火。

「熊當,」嬴政深深呼吸,平緩語氣︰「你去師兄家門口守著,他何時回家,你何時將他帶來。」

「諾。」

……

十月九日下午,鞠子洲與幾名老農一起將地里歪歪斜斜的莊稼收割完成。

一整天彎著腰收割掉那些被大雨淋得歪歪斜斜的莊稼,得錢八錢。

結束工作之後,整個腰身仿佛都不屬于自己了。

鞠子洲累得緊,沒有什麼心情和胃口吃東西,花了一個錢在低級客舍買了個大通鋪的位置,迅速睡下。

……

異人坐在書房之中,靜靜閱覽咸陽左近關于「以工代賑」法平息民怨的政令推行下去之後所遇到的各種問題的奏折,有些生氣︰「這些蠢物都是干什麼吃的?秦政孺子,都可以把政令完成好,這些人竟然連學政兒已行的政法都會出紕漏!」

「真是一幫廢物!」

罵著,異人生氣又驕傲。

不愧是寡人的兒子啊!

這樣的能耐,如能為寡人所用……

異人咬了咬牙,下令道︰「寡人听聞鞠子洲鞠先生有治世之能,願與談,速去請鞠先生!」

自己手底下的人有幾斤幾兩,異人清楚得很!

他手底下就沒有擅于解決這類事情的人。

而且……異人嘆氣。

這政令是鞠子洲創制的,那麼他應該有辦法解決才對!

……

十月十日傍晚,鞠子洲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家。

他身上粗陋的葛布衣服已經出現數處裂痕,幾天沒有洗漱,身上髒得很,衣服上甚至有股餿味,可以說全身無一處不髒。

敲開自己家的門,鞠子洲差點被門僮轟出去。

他擺了擺手︰「是我,我回來了,你們幫我去燒一鍋水吧,我要好好泡個澡。」

家僮們這才認出面前髒兮兮乞丐一樣的人物竟然是家主,都有些惶恐,連忙跪俯。

「好了好了,跪什麼?速去幫我燒水!」

鞠子洲有些厭煩。

雖然早已經見識過了很多這類事情,但是如今疲憊時刻見到,心中更是悲哀氣憤。

這些人……被奴役慣了,甚至他們自己都不把自己當成是一個「人」,而是給自己樹立了一個「奴才」、「器物」的心里定位。

這樣的定位,讓他們天生就低「人」一等。

鞠子洲家門不遠處,蹲守許久的熊當見到鞠子洲進門,並沒感覺有什麼。

甚至他就是看著鞠子洲從自己面前走過去,並且敲開了門,進入到鞠子洲的家中的。

好半天,熊當都沒有反應過來——鞠子洲此時太不像是他自己。

髒污狼狽、配上略顯黝黑的皮膚,根本就不是一個士子,活像個庶人。

熊當一貫的印象里,鞠子洲是挺愛干淨的一個人,盡管膚色比之貴族,顯黑,但面目干淨、牙齒潔白,身上衣服更是洗得干干淨淨。

這樣的一個人,理當是優雅、從容、風度翩翩的。

他能跟贓物、發臭的庶人扯上什麼關系呢?

熊當這樣想著,看著鞠子洲回了家。

而後好半天,他心中終于反應過來——剛才那個小乞丐,為何竟進了鞠先生的家門?

他不會就是鞠先生吧?

不會吧?

熊當立刻穿上鞋,從馬車上跳下來,撩起衣擺,快步向鞠子洲家門跑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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