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神聖性

鞠子洲看著詢跳出窗外,謹慎端著弩向前走了幾步,向窗外望過去,長夜漆黑。

片刻,他房下弩機,關閉窗戶,重新坐在桌案前,看著自己先前正在書寫的東西。

《矛盾初解》。

這是簡化版本的《矛盾論》。

鞠子洲想了一下,將這帛書收了起來。

嬴政並非異人之子的言論,除卻當事人之外,誰也不知道真假。

但是其實對于鞠子洲、對于嬴政、甚至對于異人,真假都並不重要。

重要的事情是,這話是從誰口中流傳出來的。

鞠子洲更傾向于,這言論是異人或者呂不韋搞出來的。

因為一旦這言論出現,那麼他們就有的選。

他們可以選擇相信,而後將嬴政的王孫地位廢除,然後有條不紊地打壓華陽王後為首的楚系力量。

如果覺得合適,甚至可以待到打壓完楚系力量再選擇不相信,為嬴政搞個澄清,重新承認他是秦氏血裔。

事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話語權。

誰的話語權足,那麼誰的想法就是對的,不對也對!

「九月底了啊!」鞠子洲喜不自勝。

九月底,過幾日,贏柱就要正是加冕成為秦王。

這也就是說,他很快就要死去了。

謠言此時起,真是恰到好處啊。

鞠子洲笑了起來,喜悅從心頭漾至眉頭︰「真的應該多謝你們啊!」

他拿出一卷空白的竹簡,毛筆飽蘸墨汁︰論「神聖性」。

……

依照老規矩,文章寫完之後,鞠子洲自己先看一遍,捋順了思路,而後將文稿焚毀。

早晨,他打了個呵欠。

重新確定了思路,鞠子洲開始收拾行囊。

錢是需要拿一些,出來時候帶了三張小鐵弩,如今嬴政順走了一張,自己手中還剩兩張。

鐵劍兩把,此時手中剩余一把。

衣服沒有什麼可收拾的,就那麼幾件。

鞋子需要多準備幾雙,跑路時候,鞋還是比較重要。

還有火石、干糧、食鹽、水果干等物,也都要帶一些。

最重要是需要驗、傳。

也就是秦國的「身份證」和「介紹信」,這個入咸陽城之後鞠子洲就以及叫蒙衍幫自己辦好了。

準備好一切之後,鞠子洲慢慢在咸陽城中轉悠,一邊逛,一邊記憶道路,規劃逃跑路線。

逛街時候,覺得有人跟蹤自己,鞠子洲想了想,覺得無外乎是墨家之人、秦王的人、又或者,是異人的人。

跟蹤就跟蹤吧。

鞠子洲撇了撇嘴,回到客舍,規劃了一下路線,而後將路線圖焚毀。

第三日傍晚,也就是,九月二十九日的黃昏,鞠子洲美美的睡了一天之後,進了王宮。

嬴政忙活了一天組建農會的事情,累的要死,半躺在榻上,一邊拿著竹簡翻看,一邊思索在實際的動員之中遇到的問題需要如何解決。

看到鞠子洲到來,撇了撇嘴,轉過身去,背對他。

鞠子洲揮了揮手,讓侍立在一旁的宦官宮人與侍女全數撤下去,自己親自確認了無人,而後拴上門,跽坐在軟榻一邊,正色肅聲︰「嬴政!」

嬴政,贏姓秦氏政,一般叫秦政、君子政、王孫政。

這個時代里,幾乎不會有人叫他「嬴政」,因為姓在有氏的人身上是不參與稱呼的。

這個稱謂,是鞠子洲與他講特殊且重要的事情時候才會叫的。

他一這麼叫,嬴政下意識放下手中竹簡,翻身跽坐在鞠子洲面前。

「師兄。」嬴政低頭。

鞠子洲點了點頭,說道︰「記得「神聖性」嗎?」

「記得。」嬴政點了點頭︰「是為強調「正義性」而創造的一種「概念」。」

「那麼「神聖性」是什麼?」

嬴政搖了搖頭︰「我說不上來。」

遇到了知道是它,但是讓總結其定義、概括其含義,嬴政確實答不上來。

「那你听好了!」鞠子洲正色︰「所謂的「神聖性」,其實就是一種政權為什麼天然的「合理合法」,為什麼讓人信服的根本!」

嬴政皺眉。

他沒法理解。

「公子小白落魄,但是跟隨他的人卻並沒有想過要舍棄他,搶劫他的財貨,而是用命去保護他,這是為什麼?」

嬴政想了想︰「為了利益?」

「不只是為了利益!」鞠子洲說道︰「因為存在「神聖性」,所以他的門客下意識地都不會去考慮最壞的情況——誅殺他,獲取財物。」

「秦王的「神聖性」,你了解嗎?」鞠子洲問道。

「了解一些。」說起這個,嬴政就稍微有些熟悉了︰「秦王與我說過「秦王是不會錯的。

他的神聖性,其實就是樹立起自己「並非凡人」的形象吧?」

「差不多。」鞠子洲點了點頭︰「但這是他個人的「神聖性」。」

「擴大到「秦國」的存在呢?」

「是什麼維系其最基本的「正義性」?」

「生產關系?」嬴政回答。

「生產關系對應的的人與人。」鞠子洲說道︰「而「秦國」,是一種政權,是「制度」的一部分,也是「上層建築」的一部分。」

「所以,是「經濟基礎」?」

「還是不對!」鞠子洲搖了搖頭︰「經濟基礎是決定上層建築是否可以存在的,不是維系其「正義性」的。」

「那是「神聖性」?」嬴政皺著眉,苦著臉。

每次鞠子洲只要講述新的知識,他都想一口氣把鞠子洲掏空榨干,但是現實是,他只是听一點點東西,就已經頭腦發脹,無法理解。

「是的,正是「神聖性」!」鞠子洲嘆氣︰「秦國、趙國、韓國、魏國……這世間一切的國度,都是擁有一個「至高無上」的王,而下面是一大堆貴族封臣。」

鞠子洲說著,手指蘸墨汁,在桌案上畫出一個三角形。

而後他在三角形內部畫出一條條與底相平行的平行線,將三角形切割成為十幾個三角形。

手指按在最上方最小的一塊三角形︰「這是「王」,下面是「侯」,再下面是「卿」「士」……」

「支撐這整個「體制」如此存在的東西,就是「神聖性」!」

「我還是不太明白。」嬴政苦著臉搖搖頭。

鞠子洲點了點頭︰「那麼我們從頭開始講。」

「世界上沒有國家的時候,人將會是怎麼樣的?」鞠子洲問道。

嬴政搖了搖頭。

他沒法想象這個東西。

「沒有國家的時候,人也是會聚居。」鞠子洲說道︰「但是沒有相關的建制,所以也就沒有法律、沒有禮法,只有模糊的上下級區分。」

「這個時候,我們稱之為部落。」

「部落里,地位最高的……你覺得會是誰人?」

嬴政想了想︰「應該是拳頭最大的那個吧。」

「或許是對的。」鞠子洲點了點頭︰「那麼地位第二高的呢?」

「是……拳頭第二大的?」

鞠子洲沒有回答,而是說道︰「你覺得,為什麼拳頭大的,地位高呢?」

「因為掌握暴力!」嬴政說道︰「那麼拳頭第二大的人,會不會想要把拳頭最大的那個殺死,然後自己做老大呢?」

嬴政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我們假設,拳頭最大的那個人,地位最高。」

「如果這個人是你,那麼嬴政,你要如何才能夠保持自己最高的地位呢?」

嬴政歪了歪頭︰「師兄呢?你會如何做?」

「如果是我的話,我首先打敗拳頭第二大的那個,然後把他變成我的「奴隸」,然後借著自己拳頭最大,地位最高的時候,立下規定︰飯挑戰我的,挑戰失敗,都要成為我的奴隸,挑戰成功,那麼,他取代我成為最高者,而後我成為他的奴隸。」

嬴政瞪大了眼楮,有些困惑。

「這在我壯年時候、拳頭最大的時候,可以使用。」

「但是人總是會老的,老了,拳頭就沒有那麼大了!」鞠子洲繼續說道︰「所以我必須未雨綢繆,想到辦法,讓自己即便是在老了的情況下,也能保有最高的位置。」

「那要怎麼做?」嬴政催促問道。

他有預感。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重要!

「暴力和利益,還記得嗎?」鞠子洲問道︰「我在自己拳頭還最大的時候,把那些拳頭大的人拉攏起來,向他們許諾,分享利益;而後以自身暴力震懾。」

「這樣可以建立最基本的利益共享的暴力集團,以確保我們這個集團的暴力,凌駕于任何一個個體與集團之上。」

「然後呢?」嬴政呼吸急促,雙眼死死盯住鞠子洲︰「然後!」

「但這還不夠保險!」鞠子洲面無表情︰「就像你當初收服游俠,只是說每個月給錢,只是憑借趙國士伍的暴力震懾,還不夠!」

「所以我許諾,等我老了,將自己最高的地位,傳于集團之內,最忠心于我的那個拳頭大的人!」

嬴政呼吸一滯︰「然後呢?」

「然後我老了,忠心于我的人上位……他會怎麼做?」

「怎……怎麼做?」

「他登臨高位,反手把我放逐……有沒有這個可能?」

嬴政抿了抿唇,身體開始顫抖︰「有!」

「那麼現在他才是地位最高的那個,利益集團已經形成了,他所要面對的未來是什麼呢?」鞠子洲問道。

「老了之後被放逐!」嬴政回答。

「你猜他……想不想面臨這樣的命運?」

「不想!」

「他要怎麼做才能避免這樣的命運?」鞠子洲問道。

「我不知道……師兄的話,要怎麼做?」

「把位置傳給自己的……兒子,規定尊敬老人!」鞠子洲笑了笑,牙齒森白。

「但這還不夠!」鞠子洲盯著嬴政的眼楮︰「還差一些……差了什麼,嬴政,你知道嗎?」

嬴政口干舌燥。

嬴政目光灼灼。

嬴政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要燃燒起來了。

「樹立……神聖性……」

「如何樹立呢?」鞠子洲聲音飄渺,如在天際,如在耳畔。

嬴政大腦一片漿糊。

他無法思考了。

「那只有,樹立起,永遠的,超越一切人的暴力,來震懾所有人!」

「這個暴力……就是「神靈」。」

「這個「神靈」,就是我自己的……祖宗!」

「我是「神靈」的後裔,所以我理所應當至高無上,所以你理所應當向我效忠。」

「所以……」

「所以……」

一條條的語言流過耳邊,素來記憶力超群的嬴政一句都沒听清,一句都沒有記下。

不知道過去多久,嬴政從恍惚的狀態中退了出來,定神看著面前的鞠子洲,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師兄……」嬴政聲音干澀。

「至高無上的血脈傳承,與生俱來的高貴地位……這些……」鞠子洲看著嬴政。

「這些就是……「神聖性」的外化,對嗎?」嬴政苦笑。

鞠子洲點了點頭︰「你覺得,你現在的地位是不是依托于這種「神聖性」的呢?」

嬴政看著鞠子洲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流出巨大的,難以言明的恐懼。

「如果,失去這種從「血脈」里帶來的「神聖性」,嬴政,你會怎麼樣呢?」鞠子洲呢喃。

嬴政身體一顫,隨後若有所悟,跳了起來︰「怎麼回事?是誰在胡說?」

「我听人說,你可能並不是「秦太子」子楚的親生兒子。」鞠子洲低頭彈了彈指甲里的灰。

嬴政咬牙切齒︰「這絕對是謠言!」

「是不是謠言,並不重要!」鞠子洲笑了笑︰「重要的是,看擁有話語權的人怎麼說!」

「這種由血脈帶來的「神聖性」太脆弱了,只要你父親堅持不承認你是他的兒子,那麼你就會丟失這種「神聖性」。」鞠子洲慨嘆︰「何其簡單!」

嬴政捏緊拳頭︰「是啊……何其簡單!」

不能被自己所掌握的「神聖性」……失去,也只是別人一句話的事情……真的好脆弱!

嬴政抿起唇︰「那麼師兄,我們要如何才能夠盡快的樹立起我所能夠掌握的「神聖性」呢?」

鞠子洲悠悠然說道︰「也簡單,誅滅六國,盡戮貴族。」

「這麼簡單……」嬴政笑了笑,牙齒潔白,神態與鞠子洲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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