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民怨

這一晚的半夜開始下雨,到黎明時,雨勢漸大,成瓢潑之勢。

鞠子洲睡眠並不安穩,雨勢大起來的時候他隨即被驚醒,點燈就火,開始書寫明日一早用以游說秦王的策略的草稿。

早晨吃過飯之後,雨勢更大了幾分,鞠子洲看著窗外連珠斷線的雨勢,微微皺眉。

沒有傘,如此出門的話,只怕到了秦宮之中就變成落湯雞了。

盡管他自己並不很在意風度問題,但是面對秦王,風采逼格卻不能丟。

正為難時候,蒙衍與另外一名皮甲更加精美的驃騎將領一齊來請︰「鞠先生,大王見天降暴雨,憂心先生沾濕衣襟足履,遂派我等驅車前來迎接。」

鞠子洲見到他們前來迎接,也並沒有多驚訝。

秦王只要見不到他的人,派人來接是肯定的事情。

只是……

鞠子洲又看了一眼自己擬好的稿子,理了理思路,就火將帛書草稿焚掉。

「有勞二位將軍。」鞠子洲起身,拂袖理衿,隨著二人出行。

客舍之外,秦王車駕靜靜立在雨中。

鞠子洲對于這種禮制的東西沒有什麼了解,所以見到這華麗的青銅馬車,也沒有多麼驚訝,只是平平靜靜地踩著蒙衍和另外一名將領遞來的玉階上車。

這車倒也防雨,坐在車里,雨水連瀑珠一樣打在車上,敲出頗有一些韻致的聲響。

蒙衍爬上一匹馬的馬背,另外一名將領坐在車架前為鞠子洲駕車。

馬車冒雨入秦宮,正遇到另外幾個人的車駕。

這其中有一個人,叫做呂不韋。

左庶長,呂不韋!

呂不韋隔得遠遠的,看到秦王車駕,本想先行禮讓,而後跟隨,但眼尖的呂不韋湊近一些時卻愕然驚覺——那車上黑不溜秋的小子,不是秦政的隨從嗎?

他看準了鞠子洲是只見過一次面的嬴政的隨從,心底無限遐思,轉而想到之前秦王下發的,關于宣布嬴政是秦王嫡長孫的詔令。

呂不韋抿起唇,本能般覺得不妙︰「轉車駕,先去青宮!」

秦王車架到達玄宮之後的一處偏殿。

嬴政與秦王贏柱都已經等候許久。

鞠子洲四望︰「多謝大王派車迎接,不然的話……」

「先生何必多禮!」贏柱立刻起身,他喘了幾口氣,前來迎接鞠子洲,拉著鞠子洲的手說道︰「我還憂心先生不適應秦國秋日暴雨,無法安睡呢。」

「比起韓國、魏國中原之地,秦國確實苦寒,但總也要比趙、燕兩國好上一些!」鞠子洲笑了笑。

「鞠某粗鄙之人,倒不懼怕這氣候問題……王上,如此大雨,在秦國,歷年都有麼?」

「大雨每年都有,但如此大雨……」秦王向外張望了一下,什麼都看不到,可他依舊有些擔心︰「如此大雨,倒是少見。」

鞠子洲點了點頭,目光瞥向端坐的嬴政。

「那今年糧食怕是要減產了。」鞠子洲隨意感慨一聲,而後拉著秦王贏柱入座。

嬴政坐在一旁,听著鞠子洲感慨的那一句糧食減產,皺了皺眉,而後微微頷首。

「先生昨日講說,有拔除「國中之毒」的法門?」贏柱正坐,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灼灼盯著鞠子洲。

「當然有!」鞠子洲笑了笑︰「所謂的「國中之毒」,大王可知道它究竟是個什麼東西麼?」

贏柱捋須。

這個問題他從來都沒有考慮過。

人對于任何事物的認知,都是先由社會實踐之中的表象認知的多次重復而產生相應印象,而後提煉出「概念」的。

秦王雖然很清楚「國中之毒」這個概念。

但,他對于這個「概念」的認知,是從書面上得來的,並不是具體的,鮮活的,而是抽象的概念,只有遇到了,他才知道︰哦,這就是符合商君所言的所謂「國中之毒」。

而如今鞠子洲讓他詳細描述「國中之毒」是個什麼玩意兒,他卻完全答不上來。

假裝思考了好一會兒,贏柱這才搖了搖頭︰「這卻不知。」

鞠子洲笑了笑︰「大王不知道,是很正常的事情。」

「因為大王缺乏對于「民生」的基本認知。」

「大王可知道如今秦國境內,一畝地能產糧多少麼?」鞠子洲問道。

贏柱搖頭。

「不知。」

「大王知道尋常公士五口之家,每年飽食,需要多少糧食、多少鹽、多少油、多少肉嗎?」

贏柱又搖了搖頭︰「不知。」

鞠子洲點了點頭︰「這些不知道,那麼大王無法描述「國中之毒」到底是什麼,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請教先生,這「國中之毒」,究竟是什麼?」贏柱拜了一拜,為鞠子洲奉上一杯熱茶。

「教!」鞠子洲輕啜一口茶水︰「了解所謂「國中之毒」,先要了解,秦國尋常國人每年生存所需,與他們勞作所能得。」

「願聞其詳。」

「秦國平民者有依法分家之習俗。」

「設若每戶成丁兩人,婦人兩人,孺子一人,則每戶五人。」

「富戶日兩餐,貧者日一餐。」

「成丁需要體力勞作,每餐一斤八兩,每日計需糧食六斤;婦人做活不多,每餐需要糧食一斤,每日需要糧食四斤;孺子每餐八兩,每日計需糧食一斤。」

「五口之家,按照每日兩餐計算,需要糧食十一斤。」

「下飯的菜蔬若干、鹽少許、油少許、醬少許。」

「但最重要的是柴!」鞠子洲說道︰「無柴不開門!」

「按照趙國平均畝產六十九斤半計算,一戶五口之家,每年需要多少畝地的糧食才能填飽肚子?」

贏柱愣了一下。

「平民家中烹飪使用陶罐,陶罐的耗柴量比銅器大得多!」

「每餐飯燒熟透,平民之家需要干柴約半斤,引火的秸稈等物若干。」

「五口之家,按照一日兩餐計算,三百六十日,需要三千九百六十斤糧食。」

「而每畝地產糧六十九斤半。」

「不計算稅,五口之家喂飽自己需要多少畝地?」

贏柱掰著手指頭算。

鞠子洲立刻給出答案︰「五十七畝地。」

「需要這麼多?」秦王贏柱有些吃驚。

嬴政卻並不吃驚。

他之前看《邯鄲調查》時候就被鞠子洲要求計算過趙國百姓一家保證活下去需要多少畝地。

趙國情況跟秦國不一樣,所以計算時候沒有要求每一個人都吃飽,不計算稅務的情況下,趙國五口之家需要四十九畝地才能保證存活。

「計算稅務的情況下呢?」鞠子洲問道︰「十抽一的稅法計算,需要多少地?」

「這……」

「六十四畝!」鞠子洲報出數字。

「油、鹽、醬、柴、菜價格不菲,一般秦人恐怕光是保證自己一家老小下去就已經拼竭盡全力。」

「秦王可知道,一旦年成不好,糧食減產,那麼有多少人要挨餓?」

「這些本來為生存苦苦掙扎的秦人能夠有足夠的糧食吃嗎?」

「他們還買得起油鹽醬菜嗎?」

「暴雨一旦連日不停,他們能有足夠的柴草保溫嗎?」

「家中余糧不足、小兒缺少油水、老人面有菜色、妻母手腳冰涼,秦人成丁此時為求苟活,會做什麼?」

「入室為盜,截徑為賊。」贏柱喃喃自語。

他說著,驚恐看向窗外。

大雨連瀑,贏柱可以預見大雨之後貧苦秦人無法保證生存,隨後犯法做盜賊為求一家溫飽的情形。

而且這種情形,絕對不會是少數!

「所謂「國中之毒」,就是民怨。」

「貧人溫飽都無法解決的時候,富人酒肉臭壞,而窮人卻無力掙扎,于是起了「怨」!」

「國中也就有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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