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法 (五)

「想要更好的去剝削他們,就必須要找好對應關系。」

「但是這個對應關系很難找的。」鞠子洲笑眯眯看著飛熒︰「你說對吧?」

飛熒有些遺憾地點頭,卻又有些不甘心︰「老師,就沒有辦法快速地找到嗎?」

「為什麼要找?」鞠子洲發問。

飛熒一愣。

「剝削才是目的,找那個東西是手段。」

「不要忘了主次。」

「那麼……」

「我們是很難找他們每個人心里的那東西具體是什麼。」

「但是我們可以給他們制造一個啊。」

飛熒遲疑。

「你知道,那些所有的人,他們心中最重要的東西的共同點是什麼嗎?」鞠子洲問道。

飛熒搖頭︰「不知道。」

「很巧,我也不知道。」鞠子洲攤手︰「但是我們不妨來研究研究——這些叫人願意用命去守護的東西,會有什麼規律嗎?亦或者,有什麼共同點?」

飛熒想了想︰「願聞其詳。」

「這些重要的東西,有些是某個他們生命中出現了的重要的‘人’,有些是他們所知道的,緊要的事,還有些可能是所謂的‘品德’,更有些,可以直截是‘錢’。」

「千奇百怪,就東西本身而言,其實好似並沒有什麼相通之處,對嗎?」

飛熒小雞啄米一樣的點頭︰「的確是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從物性、用途、形狀,都沒有相似之處。」

「那麼我們只能認定,這些東西本身沒有什麼相同之處。」

「那麼可能存在的相通之處,應該就不在這些事物本身之上,而在于那些人身上——這麼說,對嗎?」

「是的。」飛熒舌忝了舌忝嘴唇。

「那麼問題就變成了——那些重要的東西,對于人而言,為什麼那麼重要了。」

飛熒略一思索,便連連點頭︰「是這樣的。」

「那麼所需要解決的問題就變成了——尋找那個讓事物對于人而言變得重要的原因,對嗎?」

有了這個原因,就可以想辦法操縱那些人,有意地制造出對于他們而言比性命都重要的事物,而後剝削他們。

飛熒听著鞠子洲的話,心中升起一縷妄念。

隨後自己也在腦袋里思考著原因。

是什麼原因呢?

東西好用?還是人對自己好?或者期許的……

思緒很亂,不成體系,也難以找到根由。

鞠子洲打量飛熒臉色,又是嘆息。

「不好找嗎?」

「是的……」飛熒黯然。

「那麼我們一塊找找,可以嗎?」

「謝老師。」飛熒知道,一塊找,就是給自己一點面子。

「對于人重要的事物、人、理念這些東西,無論是什麼,首先對于這個人本身,必定是有一定的價值的,而這個價值,在我們一般的情況下,比他的性命所代表的價值更大,對吧?」

飛熒恍然︰「是這樣的。」

「那麼我們暫且把這個‘價值’,稱為‘神聖價值’,好麼?」

飛熒不語。

「對于一般的沒有那麼愛錢財的人而言,錢財不存在什麼‘神聖價值’,而只是一種具有使用價值的工具。」

「對于旁的沒有那麼孝順的人而言,父母不存在什麼‘神聖價值’,而只是具有使用價值的人。」

飛熒抬頭,驚恐看著鞠子洲。

鞠子洲回以一個溫和的微笑。

這個笑容此時有多麼溫和,飛熒的心就有多麼冰冷。

「對于旁人而言,沒有什麼‘神聖價值’,而只是具有一些使用價值的娛樂。」

「但是對于要錢不要命的人,錢是具有‘神聖價值’的。」

「對于孝親敬長之人而言,父母長輩是具有‘神聖價值’的。」

「你覺得,這些事物的真實價值,應當是對于一般而言的‘使用價值’呢,還是對于特定人物的‘神聖價值’呢?」

飛熒不敢吱聲。

他歷來所受教育不支持他對于這樣的言論發表出贊同觀點——盡管他自己非常認同這言論。

「那麼,是什麼因素,讓‘使用價值’在這些人身上轉變成為了‘神聖價值’呢?」

「是所謂‘天性’‘天良’嗎?」

飛熒低頭。

這個問題,他是完全沒法兒想象和回答的。

「是現實。」

鞠子洲冷笑。

「人的一切感知,是從實踐之中獲取到的。」

「無論是最簡單的分辨美丑,還是復雜一些的研究義理、發明工具,樂善好施,都是要學的。」

「但是學與學還是不同的。」

「能夠讀書的人的學習,與一輩子種地的人的學習也是有區別的。」

「人的認知就像是桶里的水,學一點,多一點。」

「水越少的時候,桶里的每一滴水,佔比就越大,對于他而言,這滴水,就越重要。」

「而真正能夠有自知之明的,能夠洞悉自己真的有多少‘水’的人,世上有多少呢?」鞠子洲無比冷靜︰「你覺得有多少?」

飛熒搖頭︰「弟子不知。」

「沒有多少。」鞠子洲拍了拍飛熒的腦袋︰「所以,我們可以通過言辭和宣傳,來放大某一滴水,在他們生命中的佔比和重要性。」

「也就是……欺騙。」

「弟子願聞其詳。」

鞠子洲嘆息︰「一般人的‘神聖價值’,是對于他而言至關重要,根本不考慮進行交換的東西。」

「這東西——因為人出生時刻如同空桶,所以沒有誰人具有什麼天生的‘神聖價值’。」

「只有當現實與環境,一遍又一遍地教育他,告訴他,這東西對他而言至關重要的時候,這東西的價值,在他個人而言,才會逐漸獲取加權——由簡單的,只具備使用價值,蛻變成為,具有‘神聖價值’的。」

「那麼我們……」飛熒情不自禁。

「仁義道德、滔天富貴、純真愛情、家國天下……前提是,我們說的話,對于他們而言,要有分量。」

「路人的話語,與雇主的話語,與家人的話語,權重是不同的。」

飛熒呼吸都停了。

到此時,他才感覺到了真正的可怕。

「所以,要想真的獲取到更好的剝削辦法,那就為他們塑造一個便于我們對他們進行剝削的‘神聖價值’好了。」

「需要側重的點是,我們給了他們什麼。」

「我們這個秦國,給了他們安定的生活,讓他們不需要擔心睡夢中被殺死;我們這些貴人,給了他們飽月復的可能性,讓他們有地可種,不至餓殍;我們這些善人,給了他們做工的機會,讓他們能夠得到獲取報酬,改善生活的機會;我們為了讓他們享有如今的生活,曾與多麼可怕的敵手生死相向……」

「重要的不是真的改善什麼——當然,真的對他們的生活做出了改善的話,效果當然是最好的。」

現實要比言辭更具有說服力。

「只要建立起了‘神聖價值’,剝削他們都是小事了,甚至我們有難處時,他們還會自己剝削自己,以確保我們的利益——你覺得,這樣的手段,如何?」

飛熒原本以為自己會感到熱血沸騰。

然而某一道身影在他心底里浮現出來。

于是他只感覺到手腳冰涼,如墮冰窖之中,如臨數九寒冬。

寒風砭骨。

「師父……現在的秦國……現在的秦人,是否已經有了一個共同的‘神聖價值’了?」

鞠子洲點頭︰「是這樣。」

「因為見識短淺的人的理解能力有些差,所以一般的庶民最容易對于具體的,能夠感知到的強大的,能夠為自己的生活和生命帶來巨大利益的‘個體’而建立起神聖價值。」鞠子洲攤手︰「或許是某些人口中無所不能的神靈,又或者是真的能夠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巨大改變,甚至把他們的命運都顛覆的個人。」

也就是——秦王政。

如今的那位秦王,便是這咸陽城,甚至這廣大秦國的最廣大庶人心目中「神聖價值」的寄托者。

是他們所信仰的,神。

飛熒苦笑︰「師父,此時教我這些,是否有些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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