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信

兵員的訓練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盡管王翦已經有了訓練兵士的經驗,但他的經驗也只是讓他能夠更省勁,更高效地培養出優秀的兵士。

他沒辦法縮短培養的周期——因為培養優秀的兵士,最重要的事情是讓這群長期營養不良的、身體瘦弱的人,長得健碩起來。

這是一個需要用大量的食料和大量的消耗去堆積的緩慢過程。

他站在太陽底下,站在高台之上,看著緩緩接近的嬴政的車架,發出了疑問。

很快,秦王的車架到了。

近侍傳聲,王翦站在高台上,笑著伸出頭去朝嬴政打招呼。

「殿下,你來啦。」他開開心心的笑著。

嬴政看著他傻笑的樣子,雖然並不多麼驚訝,卻也覺得有幾分喜感。

「行了,下來吧。」嬴政如此說道。

「誒,好 。」王翦慢慢從高台上爬梯下來了。

君臣兩人,一高一矮的,站在一起,很有一些兄弟兩人的感覺。

「訓練的如何了?」嬴政隨意的問。

他問著,帶著王翦在兵員隊列之中穿行。

所過之處,無所阻礙。

秦人士兵們雖然不認識嬴政,但是見到王翦這家伙狗腿子一樣的跟在嬴政身後,他們也能猜得出嬴政身份不簡單。

于是他們有些人好奇地看過來,有些則更謹慎地挺直腰桿,表現自己。

「那肯定訓練得很好啊。」王翦拍了拍胸脯︰「要說有什麼問題的話,那也的確是有一些的,就是這群人太能吃,咸陽城這邊能夠提供的肉食都不怎麼夠了。」

「所以你的意思呢?」嬴政一邊走,一邊在路過的兵士們身上敲敲打打。

這些人手臂上肌肉已經隆起來了。

兩三個月的好吃好喝,的確能讓人的體型發生改變的。

「以我所見,還是跟以前一樣,拉出去見見血,一則養養殺氣,二來磨礪一下。」

「這兩點不就是一點。」嬴政看了一會兒,很有一些滿意,于是繞了個圈,從這一處繞開,回到高台之下,終于給了王翦最終的答復︰「你去安排吧,想如何磨礪就如何磨礪,需要什麼就去要什麼。」

「那我要錢。」王翦順桿往上爬。

「也隨你。」嬴政擺了擺手︰「叫他們去吃飯吧,我瞧那棚子底下肉食堆了許久了。」

而且他們在人群之中穿行時候,嬴政也確實能夠听得到兵士們肚子咕嚕咕嚕的聲音。

「好。」王翦如此領命,又吭哧吭哧地爬到高台之上,說道︰「先前演練之中出了錯的,延後進食,無錯的,按隊列編序,依次進食。」

嬴政就在這里,王翦卻絲毫沒有以王命使兵士听話的意思。

嬴政听到王翦的命令,毫無反應。

他看著王翦繞過身為秦王的自己而把他的名義放在兵士們眼里。

毫無反應。

王翦在高台上,笑。

嬴政站在高台之下,笑。

他們應當說是有一點默契的了。

這默契,不來自于長久磨合,而來自于心知肚明。

他兩人,都知道對方的想法,在此基礎之上,達成了利益一致,而後確定下來這樣的主從關系。

在這個關系之下,他們會給予彼此信任。

一如現在的發號施令。

盡管是嬴政的意趣,但施行下去,到底是以誰人的名義,嬴政是不管的。

這倒不是嬴政不清楚兵權的重要性,而是說,他必須給王翦足夠的權力。

亂命、權責不清、軍令頻繁而令不能出于一處,這是軍隊之中比較忌諱的事情。

給了王翦權力,就可以杜絕掉因此而衍生出來的一切的問題。

相應的,嬴政只需要確保,王翦自己沒法兒謀反反對自己就可以了。

這是一種放權,也是一種集權。

王翦也很明白這樣做的弊端——他掌握了軍權,也就必定會被嬴政一直惦記,一直猜忌。

但,有什麼關系呢?

手握軍權,做事的時候不必被人指手畫腳有多麼舒服,一般人是不會知道的!

即便被猜忌,王翦也覺得值得。

至于說更危險一些……王翦有足夠的信心。

他比相信自己還要相信嬴政的能力。

這位年少的秦王政,是如此的野心勃勃,也是如此的聰慧過人。

他絕對是有著足夠的能力制衡自己的。

這個想法,是一種共識。

王翦和嬴政的共識。

正因為有這個共識,他們這種奇怪的關系才能夠結成。

兵士們听從了王翦的命令,有序地排起長隊,領了冰酒和肥肉,或者蹲,或者坐,在樹蔭之下,在營帳門口。

他們吃著,喝著。

烈烈日光,淋灕大汗,冰涼入骨的冰酒咕嘟咕嘟地咽下去,一切的暑意似乎都被這冰酒洗滌,通體舒泰,身心俱涼。

「暢快!」雉大口啃食肥肉。

他身邊,一個屯的兵士們也都咕嘟嘟灌著冰酒。

「這肉,味道如何?」有人來到了他們的營帳門口。

雉咬著肉,並不松口,抬眼看了一眼。

是一名年歲與自己相差仿佛的少年人。

他肌膚白皙,容貌美麗,身上衣服更是雉從沒見過的好看。

雉腦子宕機一眼地看著他,咬著肉,並不說話。

那少年人于是背著太陽,蹲了下來,頗和氣笑著,一口牙齒潔白︰「不著急,慢些吃,如此著急,是每天的伙食不夠吃的嗎?」

「夠吃的。」雉看著他,慢慢就停止了啃食的動作。

他不知道面前的少年人是誰。

但他忽然就松開了嘴里的肉。

那少年人笑呵呵地,在他手中的肉上撕下來一小條,自己塞進嘴里,舌頭一抿,便就笑起來︰「看樣子,你們的吃食,很咸嘛。」

「是有點咸,但是咸才好吃!」雉忽然有些惶恐。

「您坐,您請坐。」他慌張地起身,想要請面前的少年人坐下來。

少年人笑了笑,擺擺手︰「坐就不坐了。」

他朝營帳里看過去。

雉的幾位舍友此時也都局促地起身,提著肉和酒水,想要給他讓出一個絕好的位置來。

「不必驚慌的。」少年人笑著︰「你們先吃吧,我還要在這里走一走的,若是飯不夠吃,或者是味道不足,又或者有別的什麼不滿意的,可以來找我聊一聊。」

他這樣的說著,向後退去了︰「那我就先去走一走,你們先吃罷。」

他笑容是溫暖的。

不知道為什麼,雉忽然就有點胸悶。

眼楮自然地濕潤了,淚水流下來。

他並沒有傷心,也沒有什麼激動的情緒。

只是平常的對話。

他甚至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

他甚至不知道對方叫什麼名字。

他的淚水流了下來。

回頭看過去,舍友們面面相覷。

他們的淚水流了下來。

沒有什麼傷心,沒有什麼激動,沒有什麼嚎啕。

只是很奇怪的有些胸悶,也不影響吃肉喝酒。

「你怎麼哭了?」身邊的烈問道。

雉看了過去︰「你也哭了啊。」

「是嗎?」烈啃著肉。

「是啊!」雉使勁點頭,又啃了一口肉。

「可是我又為什麼哭了?」

「那我哪兒知道?吃肉吧。」烈答不上來。

沒有人能夠答得上來。

那華服的年輕人只走一走,看一看,問一問。

王翦站在高台上,有些感嘆,又無所適從。

兵法里有「愛兵如子」的戲碼。

不過「愛兵如子」需要的是一個高與低的身份差。

將軍對于一兩個兵士好一分,兵士們齊齊感念,回報十分,這個叫兵如子。

甚至王翦也知道,自己在最開始把食物弄得差一點,然後再過去視察,而後把個沒有背景對軍需拉出來,在兵士們面前打一頓,而後把伙食稍微調好一點,便可以收獲到十倍于現在的軍心。

但他終于沒有做。

不是沒有用,而是不需要。

而且,即便是做了,好似也斗不贏下面那個隨意地走走看看的年輕人。

年輕人在下面走了走,看了看,了解了真實的情況,隨後沒有做什麼,回到車架上,離開。

自始至終,他沒有對于王翦練兵的方略或者手段提出一分質疑。

王翦也不需要為避嫌而修改自己的方法。

兵士們混混沌沌的,吃飽了只有一個時辰的休息。

隨後又要頂著烈日去訓練。

苦不苦呢?

這當然是不消說的。

苦!

簡直他媽的不是人吃的苦。

然而那肉,那酒,那每一日按日子給的工分。

那也是他們大家所想都不敢想的。

征兵而不打仗、服役而管吃住、幾乎每天都可以有三餐飽飯吃。

每五天都可以有兩餐吃肉吃到飽的。

這對于一群一貫吃不飽飯的人而言,就是世間最好的享受。

這是地獄,也是天國。

苦一些,大家咬咬牙,在心里罵兩句王翦的祖上,也就過去了。

好吃的,大家張大了嘴巴,好好地撕咬著,簡單咀嚼,咽了下去,便是自己的了。

至于工分……雖然跟實打實的銅錢相比,是有些虛無縹緲,教人看不懂,也模不透。

但,既然連一天三頓飽飯這樣荒誕不經的話都變成了現實,大家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呢?

四年夏,收過了麥子,軍隊吃過了新麥磨制的肉汁面條,帶著干糧和武器,開拔了。

王翦持虎符,為上將軍,帶著浩浩蕩蕩的人群離開咸陽。

這一日,咸陽農會里的丈夫們無不羨艷。

「肅清道路,剪滅盜賊。」嬴政將一卷竹簡合上。

這一卷竹簡,是大夫陳靖的上書。

他的這份上書,主要意思是,王翦在軍隊之中,無君無父,大權獨攬,而並不宣揚王上恩典,個人權力過大,容易滋生叛亂,建議派人節制。

下一卷的竹簡,是另外一人的上書。

也是相差仿佛的意思。

軍隊開拔時候,在老于軍事的人眼里,王翦訓練出來的兵士,已經可以陣列而不亂,行動而不散,可以稱之為精兵了。

這樣精兵離開作為王上的嬴政的掌控,完全的落入王翦的掌握,誰也不知道是好是壞。

大家當然希望出些亂子。

最好給嬴政制造出一些麻煩。

如此,就能夠有足夠的職務和權力從嬴政手中流出來。

這些職務和權力,對于咸陽的貴族們而言,就是利益。

嬴政仔細的看過了這些竹簡。

上面的東西,大多是很有水平的,文辭優美,氣勢咄咄,頗有一些直臣、諍言的意味。

他看過之後,仔細沿著這些言辭想了想,聊然一笑。

隨後是一些地區的庶人人口變動的竹簡。

人口,是會流動的。

因為人是活的。

各個地方有各種人。

有些人覺得自己家里不好,向往著別人家里的風景與生活,跑了過去。

楚國有農夫來投秦國,秦國也有農夫逃亡楚國。

甚至,也有逃來逃去的。

不過說到底,這樣變動的人口只是少數。

嬴政看了看,記下了這件事情,而後又去處理別事。

生產不久的王後匆匆忙忙地找了過來。

她已經半個月沒有見過她那新生不久的兒子了。

有些著急。

所以也就沒有太多的寒暄,只是簡單施禮,她便開口詢問︰「王上,我兒現在何處?」

嬴政怔然,好片刻,心智才從竹簡之上抽出,有些茫然回答︰「我兒……」

丟了?

他想了一下,記起是把這小玩意兒落在了鞠子洲那里,于是便就平靜回答︰「扶蘇現在我師兄處。」

「師兄……」熊毓秀眉微顰,有一絲懷疑︰「把扶蘇放置在鞠先生那一處……鞠先生不是……還在養病嗎?我兒可是身體有什麼問題嗎?」

這年月,新生兒夭折率很高,即便是王室的小兒,也有極小的年紀夭折了去的可能性。

一聯想到養病快養了一年的鞠子洲,熊毓便止不住的擔憂。

「身體應當是沒有什麼的。」嬴政擺了擺手︰「只是叫他陪一陪師兄而已。」

「王上怎麼能這樣的!」熊毓松了一口氣,又有些埋怨︰「鞠先生那樣的人是有驚世的才學,可說到底,現如今的扶蘇也學不了什麼,叫他去陪鞠先生,也只是徒增鞠先生的煩惱罷了。」

「這倒也是。」嬴政深思熟慮。

是有些關礙旁事,把扶蘇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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