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體系里邊,人人都可以是剝削者,人人也都可以是被剝削者。
他們願意了去接受這樣的邏輯和這樣的世界,才是一切苦難的根由。
其後,才是一切的手段是否合用。
「所以,既然他們從一開始就已經願意了,那麼隨後,金錢、勞動力、生命,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切,都只是價格高低的問題而已。」
意識形態確定下來,那麼後續的東西,就是細枝末節。
「有些不稀缺不緊要的,比如勞動力,他們接受我們用錢購買;而稀缺一些的,也並非是不可出售的事物,只是估價高一些。」
「我們想要進一步剝削,就只需要出一個更好的價錢,讓他們願意而已。」
飛熒若有所思︰「那麼先生,我們了解這些,是為了什麼呢?」
「了解理論的基礎,自然是為了演進出更加貼合本質更加先進的剝削方式。」
「原來如此。」飛熒頓徹︰「願听先生教誨。」
「你覺得你現在的剝削手段很高明嗎?」鞠子洲問道。
飛熒思考一下,點頭又搖頭︰「對比起目下所見的,與以往所有的人,我應當是比較高明的了。」
「這沒錯。」
「但是先生似乎很不滿意……」飛熒熱切看著鞠子洲︰「先生有更妙的方法嗎?」
「我不知道。」鞠子洲乜一眼飛熒,隨後閉上眼楮︰「這個問題,要你自己回答。」
「煩請老師賜教。」飛熒跪拜。
鞠子洲安安穩穩坐在那里,不理會飛熒的熱切期盼,只說道︰「既然我們最重要最核心的,是要讓人‘願意’。」
「那麼一般用什麼辦法才能叫人願意呢?」
「或者說,在已經把世間的一切都認作是可以交換、可以交易、可以估價的人的心目中,他們會為了什麼而出賣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的?」
飛熒思考一下,回答道︰「貧者為衣食;富者為玩樂;老者為天壽;少者為美人。」
鞠子洲鄙夷無比,張開眼楮,一把抓了茶杯,將喝剩了的殘茶潑在飛熒臉上︰「再想!」
太慢了。
思維還是太僵化。
飛熒又驚又喜,叩首仔細思考。
然而思維平闊,毫無線索。
「弟子愚鈍,請老師教誨。」飛熒再叩首。
鞠子洲深深呼吸。
人與人的智能是有差距的。
他強行壓抑了自己的煩躁,又是深呼吸,平復心情,盡量保持溫和︰「你先把道德撇開,再來看,你所回答的問題,無論是衣食、玩樂、天壽、還是美人,其實都只不過是人作為世上萬千生靈中的一種,所應會正常擁有的‘欲想’而已。」
「而且是,最基礎的欲。」
也就是,物質。
飛熒思索片刻,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這個說法︰「那麼老師,這為最基礎的欲而出賣自己所擁有的價值的方法,有什麼問題嗎?為何老師似乎很不滿意?」
「因為太不穩妥了。」鞠子洲笑起來,笑容溫和而殘忍,潔白的牙齒猶如太陽之下反射寒光的刀劍,令人不寒而栗︰「你憑什麼覺得,以這種最基礎的欲能夠讓他們乖乖服從你的規則呢?」
以物質來達到剝削目的,最好的辦法是控制物質,釣魚一樣用出誘餌,時刻吊在他們眼前,從而催使人們勞動,創造價值。
但這其實有個很大的問題。
就是,人除了是一種自然界的動物之外,還是社會中的動物。
人,是有智慧和思想的。
飛熒不解。
鞠子洲嘆息,問道︰「你有沒有什麼舍去性命也想要保衛的東西?」
飛熒茫然點了點頭。
太多的疑惑了。
他根本跟不上鞠子洲思路的跳躍。
「你來我這里,冒了多大的風險呢?」鞠子洲又問︰「花了大價錢,冒了大風險,來這里想要救我,是為了什麼呢?」
「是為了更大的利益?還是為了你心里面的那一點……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都想要守住、都想要擁有、都想要獨佔的東西?」
飛熒臉色一變︰「老師,弟子是真心來救您的。」
鞠子洲擺擺手,毫不在意。
「我才不管你具體是為了什麼。」
「你知道自己的心底里有那種東西存在就行了,至于它是什麼,那就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飛熒惶恐不安,不敢出聲。
「知道嗎,與你一樣,許多人心里面也會有這麼個東西存在。」
「有些少女為了所愛的少年郎,可以與父母決裂,可以無視錢財、地位而出奔下嫁。」
「有些人為了自己父母所想要吃的東西,可以提了刀劍,冒了生命危險,與猛獸搏斗。」
「還有很多很多人,還有很多很多,叫他們願意舍棄一切而願意去守護的東西。」
「這些東西多種多樣。」
「你說,對于下嫁的少女,那少年郎是可以售賣的嗎?對于那提了刀劍的人,他的父母是可以售賣的嗎?對于你,你心里的那個東西,是可以售賣的嗎?」
飛熒不安。
他的嘴唇顫抖。
心中天人交戰。
鞠子洲看著飛熒的反應,暗自嘆息。
如果是嬴政,自己根本就不需要把這一切拆解開來講解。
不過,幸好飛熒不是嬴政。
「那麼,老師的意思是,我們可以……可以利用這些東西去剝削別人嗎?」
鞠子洲點頭︰「或許可以。」
「或許?」飛熒更加狂熱,仰頭看著鞠子洲︰「請老師教我。」
「這些東西對于任何人而言都可能是不同的,我怎麼教你利用這些紛繁雜亂的東西去剝削他們所對應的人呢?」
「我沒辦法,任何人都沒辦法,光是把正確的人和正確的事物準確對應起來,都是天大難題,誰人能夠看得清楚這一切呢?」
「誰都沒辦法!」
「拿少女的少年郎去剝削提刀劍者,可行嗎?」
「不可行!」
「拿你心里的那個東西來剝削我,可行嗎?」
「完全不可行!」
「我連你心里的那個東西是什麼都搞不清楚啊!你要我如何教你用這東西剝削你?」
飛熒沸騰的血液迅速冷卻︰「那麼……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