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天下陵 (五)

世上的法律,都是會有漏洞的。

對于法律漏洞的利用,也並不是什麼禁忌。

有很多人用法律的漏洞為自己牟利,也有許多人用法律的漏洞來洗清自己的罪孽。

這在貴族們眼中都是正常的事情。

可是唯獨,唯獨法律的漏洞,不應該由制定法律的人講出來。

制定出有漏洞的法律,這沒有什麼。

可制定出的法律,你自己都很清楚漏洞在哪里,但就是不去進一步修改,這是什麼意思?

不僅不修改,還把這漏洞當成禮物,送給別人,這又是,什麼意思?

以當今的那位秦王陛下的性格,他知道了這件事情,會做什麼呢?

他會怎麼想呢?

隗狀稍微動動腦子就可以猜到。

——你們是不是勾結起來,把將要推行全國的法律作為一種為自己的小團體牟利的東西?

你們是什麼居心?

想要謀反?

這件事情誰是主謀?

隗狀不敢拼一把秦王政會否對自己網開一面。

他心里很清楚。

當今的這位秦王政,對誰都不會網開一面。

他對于他所能見到的一切的壞他事的人,都有著最深沉的敵意!

他不會放誰一馬。

他會做的,只有把那人的頭蓋骨掀下來,閑暇時刻,敲一敲那頭顱,問上一句︰你為何要礙朕的事呢?

而最為用心險惡的事是,鞠子洲這狗東西,他為什麼忽然就要講法律的漏洞給自己听?

他怕不是受了秦王政的指使來故意做出這等事情的吧?

隗狀不知道「釣魚」這樣前衛的詞匯,但類似的手段,他自己就經常用,所以很是了解。

鞠子洲看了隗狀一眼。

飛熒有些不滿看向隗狀。

老頭,也太不知趣了!

隗狀感受到自己兒子的目光,暗自嘆息。

能力如今是有些了,可是眼光還差一些。

飛熒是真的很想要跟鞠子洲聊一聊的。

《剝削經》雖然被大家一只當做反面典型來罵,可是所有的人,所有讀書人,所有當權者,都只是罵而已。

罵這書缺德,罵這寫書的人喪盡天良。

卻,始終沒有人說它不對。

這本書,是對的。

盡管它可能很缺德,很喪盡天良。

但它對。

飛熒就是因著這本書,才去做出了一些嘗試。

隨後他因此發家,得以在父親面前喋喋不休,原本趾高氣昂的嫡長兄如鵪鶉一般在他面前縮首。

這樣的變化,飛熒覺得是《剝削經》的功勞。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受世界鐘愛的天命。

原本是家中不受待見的庶子,不說受到排擠,但人生晦暗無光是肯定的。

一朝他起身,發現大家都在罵一本書,他也就用攢了的錢去買了一卷這書,打算在宴席上跟大家一塊罵一罵,增進一些與那些備受關注的嫡子們的共同話題。

但這麼一買,就仿佛困龍升天。

他從中看到了許多東西。

一層層的規律,仿佛鐵網,將世界圈住,一切的人、物、變化都在這鐵網規定的網格當中跳動。

不是從一個格跳到另一個格,就是從這一頭跳到那一頭。

這是比以往他所見到過的任何經書都要可怕的學問。

這是比以往任何經書都要不講人性、不講道德的經書。

但這經書,叫飛熒看到了希望。

他于是開始踐行。

于是他踩在了風口上。

一飛沖天。

由之,飛熒其實一直都想見一見鞠子洲。

這位他天命的貴人。

如今見到了,雖說外貌上,對方很是平常,可是看言談實在不一般。

飛熒很想得到對方的教誨。

而這個時候,不識趣的老頭子強行打斷。

飛熒很不滿,卻沒有開口。

「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鞠子洲問道。

隗狀不好說有什麼問題。

因為這事情沒法兒挑明。

不挑明,雖說可能也沒法子洗清嫌疑,撇清關系,但至少有一線機會。

而一旦挑明,就完全沒有機會。

「鞠先生,禮物貴重,小兒哪里消受得起!」隗狀嘆氣︰「不若私下里,悄聲說與我一人?」

「老兄你很貪啊!」鞠子洲笑起來︰「這漏洞又不是只有一處,要我都講與你听嗎?」

天坑!

隗狀悚然︰「不如先用餐?」

「也好,我也餓了。」鞠子洲點頭︰「我在阿政宮中拿了一壇酒,我們可以喝一喝,我久不喝酒了,今日難得高興,老兄你一定得陪我喝上兩杯。」

隗狀嘴里發苦。

這,絕對是秦王政派來的吧!

「鞠兄。」隗狀無奈,躬身深深一禮︰「你有事就直說吧,我年歲大了,吃不住驚嚇的。」

「那好,我也就不搞那些彎彎繞繞的了。 」鞠子洲正色︰「阿政想要修一座陵。」

「這麼早?」隗狀疑惑︰「王上年輕,為何此時便要修陵?」

「修大一些,難免花耗時間長些。」鞠子洲人畜無害地笑。

「修大一些……似乎也沒有什麼。」隗狀為難。

他知道這件事情絕對不只是修陵這麼簡單。

但是,鞠子洲不說,他不敢問。

「里面可能要加上一些人。」鞠子洲誠懇起來,一點一點說出自己的看法︰「我覺得,老兄你可以支持王上。」

「勸王善政,人臣本分!」隗狀義正言辭地說著模稜兩可的話。

飛熒對于自己父親騎牆的行為很是不滿。

沒有確定的立場,想要左右搖擺,如何能最大化的獲利!

他听著鞠子洲與自己父親的對話,雖然听不太懂,可是有些事情卻很明白。

他知道,自己應該有一個立場。

「也好。」鞠子洲並不嫌棄︰「那你盡量不要反對。」

「王之所願,固臣之所願。」依舊是這樣的套話。

鞠子洲輕蔑笑著︰「酒你留著喝吧,飯就不吃了。」

「送鞠先生。」隗狀將禮數做足。

飛熒看著自己父親謙卑的背影,搖了搖頭。

暮氣沉沉的老頭子!

只知道和稀泥而已,或許經驗多一些,然而與這家、與這族一般的灰敗腐朽,不足為伍。

飛熒打開了鞠子洲拿來的那壇酒。

酒里有一卷竹簡。

飛熒眼前一亮,趁著父親沒注意,將濕漉漉的竹簡塞進自己衣下。

而後他倒了一杯酒,滿飲。

烈酒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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