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天下陵 (三)

鞠子洲靜看嬴政。

他覺得自己所要表達的意思嬴政已經听懂了。

甚至他所听懂了的,可能遠遠不只是自己所想要表達的那些。

嬴政從來都是一個可怕的人。

他的可怕不來自于他的肌體力量的過人;也根本不是他性情多麼反復無常,叫人難以琢磨;更不是他心理多麼異于常人,多麼變態。

他的可怕來自于所有人都能夠真切感受到的那種聰慧。

這種聰慧在他幼時便已經體現。

體現在他能夠將鞠子洲所講述的,超乎這世道的道理融會貫通,甚至舉一反三。

而此時,心智成熟了的嬴政看到一件事情發生,听到一句話語,他所能夠從中獲取到的信息是什麼,一般人已經完全無法想象。

甚至,連鞠子洲這樣的,對于那份義理有著融入骨血的貫通的人,都已經完全無法揣度嬴政以此為根基的思考。

這是最可怕的。

——我們學的是一樣的東西,我比你學的多。

但你的深度,你的思考,甚至你的感悟,都是遠遠超過我,甚至已經到了我所根本沒法兒企及你的背影的高度。

這種人物,實在叫人心生絕望。

鞠子洲欣慰又恐懼。

「那麼,師兄,這座陵,你打算用哪一部分的錢來修?」

「當然是稅錢。」鞠子洲下意識回答。

一個國家性的工事,當然要用國家的錢來修,用某個私人或者小團體的錢來修,修好了之後東西算是誰的?

使用權和所有權又該怎麼算?

鞠子洲很不能理解嬴政問這句話的含義。

嬴政听了鞠子洲的話,微微頷首,卻又輕輕嘆氣。

似乎是肯定,又似乎在否定什麼。

鞠子洲皺眉。

他知道,這時候嬴政已經有了別的想法。

但是……不用稅錢,用什麼?

賦?

還是捐款?

又或者,再剝削國中貴族一刀?

鞠子洲越想越覺得沒有可行性。

剝削到如今,貴族們的規模已經足夠小了。

再砍一刀,他們只怕就受不了,要造反了。

但是不向這些有錢人要錢,嬴政此時也不可能向窮人討錢花啊!

鞠子洲思考著,嬴政已經笑起來了︰「新的稅法擬定下來了嗎?」

「已經修好了。」鞠子洲點了點頭,頗有些心不在焉︰「和之前我們商議過的差似,我增添了一些保障性的內容,你派來的那個結巴也給了一些建議,他是個有才能的,別因為人家口齒不利就看不起,該用還是得用。」

「口齒不利……韓非麼?」嬴政笑著︰「這人我看得出是有本事的,但是心不在我,暫時是沒法兒直接用的,還是磨一磨,等開春之後,先把韓國滅掉,再用他。」

「原來他是韓非。」鞠子洲頷首︰「確定了開春之後就滅韓國?」

「這樣的小事,還要三思麼?」嬴政笑容清淡,甚至不如吃到了好菜時候心情高漲。

「王翦帶出去的那一支軍隊……」

「算算時間,也該回來了。」嬴政信心滿滿,為著這一支自己親手打造出來的軍隊的戰績而感到驕傲︰「此次出兵五千人步卒,轉戰楚、魏、韓三國,縱橫十七城,斬將二十三人,殺人三千余,損兵三百不到,可謂壯也!」

鞠子洲也很是欣慰︰「能夠不搶劫庶民的兵士,可以謂之嚴軍,十戰九勝,實在尋常事件;而可以主動幫助庶民的兵士,沒有失敗的道理。」

嬴政睨了鞠子洲一眼︰「這話倒是還不錯。」

「那麼這三百不到的戰死者,是立刻就開始準備燒身建俑嗎?」

嬴政思考了一下,慎重點頭︰「月中大朝會上,我要試一試這朝堂眾臣,這件事情——雖然說起來輕巧,但是,畢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也畢竟是……從這群蟲豸手里搶權力的。」

陪君主葬,對于活人而言是一件天大壞事。

因為君主死,你無論多年輕多健康多不想死,也要死。

這是強制性的。

而對于死人,則是無上的榮耀。

對于死人還活著的家人、族人而言,更是如此。

所以,庶民憑什麼陪王葬?

他們應當被當做豬羊六畜,殺死而埋,「陪葬」「陪祀」這樣的高大上的,直達天神之處,勾連祖宗在天之靈的,只能是貴族!

歷代秦王之葬格,是藏。

也就是天子之葬。

那麼陪祀的,能夠享受供奉的,至少得是上卿。

君主死後的侍衛,也至少得是官大夫。

可是嬴政現在想要的,是戰死者、為國而死者,全部都享受供奉,全部都成為祭祀的對象。

也就是,把本應該高貴的,拉倒了泥涂之中。

這種事情跟以前分地、殺人還不一樣。

以前最多是殺幾個人,剩下的大家可以得到比以往更大的利益,所以其實是有人肯定會支持的。

而現在這件事情,則是刨根。

就是指著鼻子罵貴族︰「你和庶人、奴隸是一樣的!」

這是基本上不可能有什麼貴族願意支持的。

但目前的秦國,嬴政覺得,至少不會有人敢正面否定自己。

那麼,這件事情,只需要小心一些,綁定一些看得見的利益,作為利益的交換,那麼貴族們不接受,也得捏著鼻子接受。

只是,這個綁上去作為交換的利益,應當是什麼呢?

「我們之前講好了的,留出來一部分稅法的空當。」鞠子洲嘆氣︰「只是,阿政,稅法的重要性,你是知道的,如此急著修陵,而要把稅法專門留出漏洞和特權給這些蠹蟲……真的值得嗎?」

「有所得,有所失。」嬴政不為所動。

在很早之前,在今天確定下來一個戰爭的「理由」之前,在派出王翦去尋找理由之前,甚至在更久之前,在決意要練兵之前,嬴政心中其實就有一個模糊的想法。

這個想法不是一拍腦袋就有的。

也不是清晰明了的。

那是午夜夢回。

嬴政初初得到了名為「扶蘇」的兒子之後的一個夜晚。

他夜半驚醒。

不知是發燒,還是別的什麼。

當時靈台清明,心底澄澈。

月光照射在地面,腳踩在路面,感受得到冰涼堅硬的觸感和足底的柔軟。

那時候嬴政忽然心中升起一種模糊的疑惑。

那疑惑來自于自己所學過的義理和所見過的世事。

他殺死了呂不韋、滅殺了許多貴族、拿到了至高無上的權力。

可是下一步呢?

永生?

可是真的只有永生嗎?

除了永生,我還應該做一些什麼呢?

哪個模糊的問題,當時沒有答案。

如今,可能也沒有。

但那之後,嬴政便開始有意無意地留一些變化出來。

稅法中留出變化、政法中留出變化、甚至對于身邊的人、所預見的事情,也不去徹底解決。

他想要看一看。

看看也好。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