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陳衡

農會這里,大部分的成員都是職業農民,以前大家沒有那麼多牛和鐵犁用,所以能夠下地干活的,大部分是精壯的丈夫。

如是一個家庭里的丈夫意外去世,那麼這個家庭很有可能就跌入萬劫不復的境地里。

而如今,耕地的工具變化,人們用來耕地的器具變成了更好用的鐵犁牛耕,于是能夠耕地的人,也就不再局限于年輕力壯的丈夫們了。

一些年齡不那麼老的老者,和正當青春歲月的婦人,也可以下地干活。

他們也可以驅趕著牛去犁地,也可以拿著大交子,腰也不彎地站在地里收割麥子。

他們也可以揮舞著鞭子,驅趕著老牛拉磨。

丈夫們于是可以從地里被解放出來,去做別的事情。

——別的,需要更強壯的體力才能夠做的事情。

比如狩獵,比如木工活、比如泥水活。

即在這處建制農會,接近一年時間,雖然並沒有達到理想中的,建制農會,使本地人過上與咸陽的農會人差不多的好日子的目標,可是某些改變是實實在在的。

基層的問題,從來與別處問題不同。

這里,努力一分,就能看得到一分改變。

即和石神、去疾等十余名兵士帶著人、拿著錢、糧、鐵器忙了快一年,是真的對某些事情做出了改變的。

只是這改變比起人們過上好日子所需要的東西,還差許多。

但已經做到的改變,是任何人都無法抹消的。

「現在農會里還有多少牛和驢?」即吃飽了牛肉,問道。

石神翻看著竹簡。

接近一年的時間,他們做不到像士子們一樣詩詞歌賦,但是最基本的賬冊,已經可以看懂和書寫。

「還剩四百四十二頭牛,兩百零四頭驢。」石神搖了搖頭︰「最近磨麥粉太多,已經累殺了六頭牛了。」

「唉。」即嘆氣︰「縣令和會長也不知道是真的跑出去了,還是刻意的不願意見我們,農具和工具都已經不夠用了,最遲下下個月……」

「要不要再給王上寫一封信?」石神提議。

即想了一下,搖搖頭︰「還是算了。」

算了吧,前面一封信所提到的那些東西到現在都還沒有落實。

他們已經給嬴政去過一封信。

可是到如今,仍舊沒有回信。

即和石神在漫長的等待之中,已經不抱對于咸陽那邊提供額外幫助的信心。

而且,即便是那邊願意幫忙,有能夠提供什麼樣的幫助呢?

無非是錢、糧食、鐵器。

和以前一樣的錢、糧食、鐵器。

在這里待的久了,即和石神、去疾等人越發清晰的意識到,基層的問題之所以難以解決,並不是因為上面不給錢、不給糧食、不給工具。

很多時候,他們明知道,上面撥下來了錢糧、工具。

可是這些工具經由誰人的手發下來呢?

具體的數額是多少呢?

這一筆如此數額的錢糧、器具,需要覆蓋的面是多廣?需要對應的需要這些東西的人是多少?

縣令們、農會會長們打算如何使用這些錢糧器具?

具體是由誰人來使用這批錢糧器具?

使用的過程之中,損耗是如何計算的?

運送的過程之中,損耗是如何計算的?

一點一點,看著都是非常小的問題。

可是問題實在的多。

如果負責這些問題的人比較多,那麼問題還可以翻一倍、翻兩倍的多。

如今,即和石神掌握了農會快一年。

他們自然是希望能夠完成秦王政的囑托,給這一縣的百姓以好日子過的。

可是給他們好日子過,需要的是大家所有人的努力,而不是他們這十幾個人的努力。

要讓所有人努力,就必須給大家以糧食、錢財、甚至許諾。

問題就在于,錢財是在別人的掌握之中的。

而且即便是發下來了錢,一堆金子放在那里,底層人民也是不認得。

他們可以認以物易物、可以認秦半兩。

但唯獨不認金子。

于是金子沒有用。

可是身為農會的管理者,即和石神在經歷了初期的慌亂之後很快就意識到,自己不能帶頭以物易物。

否則的話,農會的信譽便會受到極大打擊。

連帶著,秦王政的威嚴都會被人們視作無物。

這對于他們展開工作是不利的。

于是他們只能想辦法繞過錢財。

而繞過錢財,就必須要有另外一套計算貢獻的辦法。

如今他們是沒有的,所以很多時候,人們對于他們有著意見。

他們對于這些事情,都是心里有數。

卻,無法解決。

能力有限吧。

現在他們衡量一切,使人們知道優劣的辦法,就是分配農具。

貢獻大的,分配好一些的鐵制農具。

貢獻小一些的,分配差一等的維修過的鐵制農具。

再次的,則是石頭、骨頭、木頭的農具。

這樣的劣等農具使用困難,而且十分費力,不僅耽誤生產,還累人,沒有誰人願意用這些。

所以這些東西對于人們的生產積極性造成了一定的打擊。

不過問題不大。

伴隨著即和石神、去疾等人一同來到縣中的,是新式的納稅法。

這樣的納稅法子,不再是強調個體戶的生產,而是針對于「農會」這個整體。

它在一定程度上是促進大家協作生產的。

于是在組織生產的形式之中,人們多了一種生產工具共享的辦法。

而且勞動的對象由自己家的田地,變做了集體分配下來的任務。

所以廣義來看,基本的生產活動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但,縣令那邊扣著工具不發放,到底還是有一些影響的。

這影響便是,農會的人們完成工作會比較晚,時間上,也趕不及進行太多的開荒活動。

與此相反的神,縣令和農會會長周決兩人的合伙包地事情。

他們本身就是貴人,手中資本比著一般人,自然是多得多的。

他們手里有錢糧、有工具,更有奴隸,如今秦國地制開放了,任何人都可以隨意的開墾荒地。

縣令雖然不敢謀奪有主之地,但他的職務之便,他可以很輕易地找到縣中的荒地,並且找到其中的好地,然後驅使著自己家里的奴隸去開荒。

石神等人是可以確定的。

周決和曹智喂養他們的奴隸所用的糧食,就是咸陽方面拔下來的糧食。

他們開荒用的工具,也正是咸陽那里撥下來的。

甚至他們學著咸陽貴族的樣子,許諾了會給奴隸們自由身。

他們肯定是不敢不給農會糧食錢財和工具的。

但工具可以磨損之後再給。

糧食可以有損耗,更可以受潮、發霉、變質。

錢是一餅又一餅黃金。

給不給都不影響事情。

即唉聲嘆氣,但他們沒辦法。

說周決和曹智以權謀私吧,其實沒有什麼可以保留的證據。

而且曹智本人就是此縣的縣令,是這個縣里面最大的存在。

即便是保存了證據,難道還能到他的面前去告他嗎?

想想都感覺好笑。

而且,農會明面上的最高長官是周決。

咸陽城里拔下來的一切財政和物資,理論上都應該撥給他,應該在他手中,由他來決定如何使用。

所以他挪用了去,只要後面足數,能夠編排出來一個去處和用處,即便是咸陽城里,好似也沒法兒把他怎麼樣。

這些事情,慢慢的,即和石神也有懂了。

這是不消說的,也是沒法子說的。

大家保持心照不宣,有了默契,受氣的人繼續受氣,快活的人繼續快活。

如此生活向前,直到亂石下墜,野火升天。

四年冬十二月,咸陽城來人。

來者,陳衡。

陳衡是陳矩的弟弟,父親死後,他因父親蔭庇,得以在吏室學法。

他學法,一應學費、生活費,都是由農會承擔。

換言之,也都是由當今的秦王政承擔的。

所以陳衡其實是秦王政的親從。

盡管與秦王政見面不多,但陳衡對秦王政忠心耿耿。

這一點,他倒是跟自己的兄長一樣。

來時,嫂嫂已經有了幾個月身孕,陳衡知道,自己這位做叔父的,恐怕無緣見到自己的佷子或者佷女出生了。

但他倒也並不感覺到傷感。

反而,月兌離了咸陽,月兌離了兄長,陳衡覺得很是舒暢。

——兄長果然是愛陳衡、護著陳衡的。

可是兄弟兩人,已經不再是少年時刻的無話不談,抵足而眠了。

他們長大了,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

陳衡知道兄長上了戰場,有了一群過命交情的弟兄。

如今,兄長與那些人才是可以抵足而眠,互相信任的人。

而他,反而卻就隔閡起來。

加上在吏室學法,兄弟倆長久不能相見,很多經歷,很多心緒,無法了解到,也就沒有了交流。

如今他們相見,很像陌生人了。

盡管陳衡清楚,兄長必然愛自己,可,兄弟倆已經很難再有話可以講。

即便不得已開口說話,也只是說事。

月兌離了那個環境,陳衡感覺呼吸都輕松了許多。

他由繁華的咸陽城,來到了窮困的界山縣。

他是帶著任務來的。

目的是建設農會。

與他一樣,由咸陽轉到縣城里的讀書人不少。

這些人,大多是正兒八經學過讀書寫字的人,是嬴政初入咸陽,建制最初的農會之後,就開始培養的人。

這些人,是嬴政的班底!

而現在,班底要來建造根底了。

「周會長、曹縣令。」陳衡朝著周決和曹智行禮︰「在下陳衡,奉王命,監制農會,建制工地。」

周決和曹智對視一眼,都有些困惑︰「陳兄的意思是?」

「建造冶鐵的工地。」陳衡矜持一笑︰「去歲王上派周兄來縣中之時,不就說過嗎?」

「要讓底下的民眾有好日子過。」

「但要讓他們有好日子過,並不是要白白的發給他們錢,或者塞給他們糧食。」

「而是要為他們量體裁衣,制造出能讓他們自己過上好日子的道路來。」

「這……」周決有些懵。

一邊的曹智挑眉︰「如此,陳兄需要我們配合你做什麼?」

「給我開闢出一塊地來,順帶帶我去縣中農會的聚居地。」

「陳兄初來乍到,身上僕僕風塵,還是教我為陳兄接風洗塵……」曹智皺著眉,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了。」陳衡拒絕道︰「我不善飲酒,在咸陽,王上勸我飲酒,我都不飲的。」

這話說出來,相當給面子,直接把曹智同秦王政畫了等號。

曹智面上好看許多,也就不再強求,而是點了點頭︰「那好吧,既然陳兄執意如此……」

「多謝曹縣君。」陳衡禮數做足。

待到陳衡離開,周決和曹智湊在一起商量。

兩人拿不準陳衡此人想法,一致決定客氣一些。

而陳衡,轉身離開的一瞬開始,他臉上客氣而溫和的笑容就迅速變得陰沉。

「周決?」陳衡不屑冷笑。

周決在他眼里,跟傻子沒分別。

咸陽農會的第一任會長,姓贏名政。

第二任會長,姓熊名啟。

之後,秦王政誅殺熊啟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抄沒他的家底,而是拿回了農會,自己同時再次成為農會的會長。

直到今天為止,咸陽農會的會長,依舊是秦王政!

從這個變化里面,有心人就可以看得出秦王政對于「農會」的重視。

周決這樣第一批經過了考核,確定有能力的人,被委派到各地里,他們可以說是,最早投效秦王政的一批讀書人。

即便是為了作秀,秦王政也不可能對他們不好。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成為了各地農會的會長,帶著一群虎狼之士,來到基層,建制農會。

傻子都應該知道,只要好好干上幾年,稍微有點成績,就能飛黃騰達。

但周決此人,竟然不是在努力的建制農會,爭取政績,而是同本地的地頭蛇之一的縣令混在一起。

而且看樣子,這兩個人已經基本上結成了同盟!

這不是自己斷掉了自己的前路嗎?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

陳衡簡直無語。

不過,他也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起碼對于他自己而言,這是一件好事。

今年,除了嫂嫂懷孕之外,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事情了!

陳衡坐上馬車,拿出一卷《剝削經》,慢慢研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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