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36章 契機

安定郡的蕭關下,有一條發源于隴山的河流,自南向北而去,最後注入從流經陰縣而來的大河。

乃是隴右一帶,大河最大的支流。

因為它與自北向南而流注入渭水的洛水相反,同時兩者類似平行,故曰西洛水。

兩漢強盛的時候,安定郡的範圍,一直囊括整個西洛水,直達大河邊上,甚至還在大河邊上修築了關塞。

只是因為與北地郡一樣的情況,胡人不斷南遷,再加上中原戰亂,以及政治腐敗等原因。

曹魏最終還是拋棄蕭關之外的地區。

建興十二年的三月底四月初,蕭關北邊大河邊上,一眼望去,是看不到邊的碧綠地毯。

走得近了,才發現上面還點綴著千萬朵各種各樣的花。

細長的草睫中間露出淡青色的、藍色的、淡紫色、黃色的、白色的……

已經從冬日里緩過氣來的牛馬羊群,正低頭貪婪地吃草。

偶爾有一兩只羊離開了羊群,很快就有牧羊犬沖出來,把羊趕回去。

接著就有牧羊人笑出聲來︰

「好聰明的狗!」

「听說這是大人特意用了牛馬在馮郎君的狗場換來,乃是最好用的狗。」

「馮郎君啊……」

語氣里似乎有些意味不明,最終還是化成了一聲嘆息。

遠處的又有狗叫了起來,牧羊人抬頭看去,只見南邊出現了一隊人馬。

從南邊而來,又不是驅趕著羊群,大多是漢人的商隊。

只是這個時候出現商隊,總覺得有些奇怪。

因為再過一個月,族里還會派人去蕭關,拿羊毛和漢人換糧食毛料等東西。

商隊這個時候過來,能做什麼?

石苞騎在馬上,時不時地拉一下韁繩,讓馬匹不徐不疾地小跑著。

他的身後,涼州刺史府派出來的護衛。

人人披甲,佩弓帶刀。

馬隊所過之處,不時地驚起藏身在草地里的鳥兒。

大一些的,振翅而飛,甚至足有數尺。

估計是被嚇過之後,這只大鳥很是不爽,徘徊在馬隊的上空鳴叫不已。

石苞抬頭看了一眼,嘀咕一聲︰

「此禽叫聲甚是難听。」

侍衛頭目跟著抬頭看了一眼,道︰

「將軍若是不喜,某願意射下。」

石苞執鞭指著前方迎接出來的胡人隊伍,笑道︰

「若是汝能射中,今夜帳中,你自會有好事。」

侍衛頭目會意一笑︰

「將軍初至此處,某今夜尚要值守,這個好事怕是輪不到了。」

他轉頭向周圍的其他侍衛說道,「今夜不用值守的,倒是可以一試。」

「某來!」

當下就有人踴躍而出。

當下以腳張弩,上矢瞄準,屏息片刻。

「 !」

聒噪不已的鳥叫聲嘎然而止,接著一頭從空中栽了下來。

「彩!」

眾人大喝。

射鳥者收起弩,一抽馬,健馬廝叫一聲,便向著鳥落的地方飛馳而去,

然後雙方就看著那鳥兒才堪堪落地,那騎士就已經如猿猴一般,在馬速不減的情況下,一個側身,抄起了大鳥。

健馬同時拐彎,又飛馳而回。

箭術不錯,騎術也不錯。

在對面胡人的眼里,族里最優秀的射雕手怕也不過如此了。

「那只鷹鷲能射下來嗎?」

石苞見獵心喜,又指著遠處空中的一只雕問道。

「將軍,胡人已經過來迎接我們了。」侍衛頭目低聲提醒了一句,「會不會有些無禮?」

「不用擔心,這個部族我熟。」石苞渾不在意地說道,「再說了,胡人畏威而不懷德。」

「若是你們能在他們面前露一手,他們只會敬畏,而不會覺得無禮。」

射雕手是草原上威名最盛的稱號。

涼州胡人傳言,馮郎君麾下,射雕手無數,軍中隨便一個騎卒都堪比草原上的射雕手,乃是古往今來最厲害的大人。

這一回,侍衛頭目沒有再讓隊伍里的人出手。

因為他知道,除了出身暗夜營,專精弓弩的自己,隊伍里的其他人,怕是沒什麼把握達到石將軍的要求。

他抬頭看了看空中的那只鷹鷲,忽然笑道︰

「前秦的郭靖在效力秦國時,一箭雙雕,威懾胡夷,某不才,雖比不過郭靖,亦願在胡夷面前一展漢家男兒雄風!」

話畢,一夾馬肚,飛奔出隊,執長弓在手,搭箭虛張,向著那雕馳去。

安定胡兒素知漢家騎軍人人不用雙手就可控馬,此時看到一個漢子在馬背上雙手控弓,準備射雕,當下是又驚又駭。

于是人人的目光,皆是落到此人身上。

但見侍衛頭目到了目的地,又繞了幾個圈子。

空中的鷹鷲似乎也察覺到了不對,當下便欲振翅高飛,遠離危險。

就在這個時候,只听得一聲淒厲的鳴鏑響聲,正要向高空飛去的鷹鷲身形一頓,然後便無力地向地面掉下來。

「射雕手!」

「好漢!」

……

胡人驚呼聲四起。

前漢孝武皇帝征伐匈奴二十余年,胡兒聞漢兵莫不畏者,稱之為漢子,人又曰好漢。

驚呼「好漢」,在這個時候,是對漢家男兒最大的尊重。

石苞哈哈一笑,這才策馬向著胡人隊伍而去。

胡人的領頭者,出乎意料的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女子。

她梳著漢家女兒的發型,穿著大漢境內打工人流行的窄袖長褲,外套襯裙,親自為石苞牽馬,眼波流轉︰

「阿郎,你來了?」

石苞翻身下馬,看似去牽馬,實則是不著痕跡地模了一把女子的手,聲音變得有些低沉而有磁性︰

「是啊,來了!」

女子舌忝了添嘴唇,目光落到石苞身後的隊伍里。

當她看到那沉默不語卻極有壓迫力的漢軍隊伍時,目光微微一縮。

可是再看到馬背上那大鳥和大雕時,又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阿郎這次過來,似乎與往常不大一樣?」

女子的目光轉回到石苞身上,開口問道。

「是啊,這一次是君侯特意派我過來的。除你這里,我還要去草原上別處去轉轉,所以就帶了一些人手。」

女子眼楮一亮︰「阿郎,莫不是馮郎君……」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回到帳里再說。」

「好好,阿郎這邊走。」

有了女子的帶頭,其他胡人皆是避到兩邊,把這一小支漢軍迎入族中。

這個胡人部族是匈奴人,正是前安定保塞匈奴大人胡薄居姿職的閼氏的部族。

其實這個安定保塞匈奴大人還是魏國封的。

只是馮郎君在胡人那里的名聲太盛,再加上當時馮郎君領軍出兵蕭關,以拉朽摧枯之勢橫掃安定郡。

胡薄居姿職自然是也跟著降了大漢。

再後來,馮郎君欲通過胡薄居姿職,滲透九原故地,為將來的關中之戰做準備。

只是對手司馬懿也不是吃素的,搶先一步動手,鞏固北地郡,以防隴右之戰的舊事重演。

胡薄居姿職就成了司馬懿用來教猴的那只雞。

胡薄居姿職舉族被滅,除了少數十多人逃走外,剩下的族人無一生還。

幸好當時閼氏沒有在那邊,而是帶著自己的族人在蕭關外頭的大河邊上種地。

胡人雖然多是吃肉喝女乃,但平日里有條件的話,也要吃糧食。

不然的話,腸胃就很難受。

所以他們都會找到一些能種地的地方,撒上一些糜子之類的。

以前匈奴人和鮮卑人強盛的時候,還會有專門的奴僕部族,在特定的地方給他們種糧食。

不過現在胡人又多了一項選擇,那就是茶葉。

就像閼氏,她親自煮了一鍋女乃茶,端給石苞︰

「阿郎,請喝茶,暖暖身子。」

石苞接過來,喝了一口,咸甜中帶著女乃香味,入口還能聞到茶味,味道極佳。

他一口氣喝完,把碗遞給閼氏,「再來一碗。」

這等女乃茶,中原那邊是沒有的。

只有涼州隴右這邊才有。

而且只有富貴人家才能喝得起。

因為茶葉、紅糖、羊女乃等物,可不是一般人家所能得到的東西。

不過要說這女乃茶味道最好的,自然還是要數涼州刺史府上。

單單女乃沒有腥味,就足以吊打其他人家府上的女乃茶。

更別說口味多樣化。

不過石苞不忌女乃腥味,所以他覺得,閼氏做的女乃茶也很好喝。

閼氏听話地又端了一碗了過來,看著石苞喝下去,這才問道︰

「阿郎這一次過來,可是帶了好消息?」

「是好消息!」

石苞點點頭,拍了拍肚子,剛才在宴會上吃得有點多,再喝兩碗女乃茶,肚子已經撐了。

他幸福地躺下去,身下是上好細絨毛料鋪的毯子,他舒服地吐出一口氣︰

「君侯已經同意了與軻比能的請求……」

沒辦法不幸福。

石苞覺得草原上的胡人部族就是自己的快樂天國。

不用刻意貪財,就會有羊毛沾到手上。

靠著君侯的名頭,一呼而胡兒莫不應之,其勢可謂威矣。

更別說看上哪個胡女,根本不用自己開口,一個眼神就有人幫忙送過來……

這才叫真正的人生啊!

以前過的都是啥日子?

石苞正在感慨,閼氏已經伏到了他的身邊,听到他的話,欣喜地問道︰「真的?」

自家丈夫被魏賊所殺,要是換了以前,她說不得就當作從來沒有過這個丈夫。

但現在不一樣。

現在有漢人撐腰,她自然是想著要報仇。

「放心,大漢遲早是要出兵關中的。」

石苞順手摟住她,「這一次你若是做好了,說不得就是個好機會。」

閼氏趴到石苞懷里,幽幽地說道︰

「現在我的部族,除了靠著蕭關那邊的大軍,連大河都不敢越過,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了。還能有什麼好機會?」

「蠢!」石苞打了一個飽嗝,「叭」地打了一下某個地方,感受著豐膩,「仇肯定是要報的。」「只要你按我說的去做,說不得你的部族還能重新壯大,甚至成為君侯的親信部族。」

「當真!?」

閼氏听到這個話,猛然支起了身子,不可置信地看向石苞。

雖然都知道跟著馮郎君能吃香的喝甜的,但投靠馮郎君也是有門檻的。

不然看看進入居延澤的西部鮮卑人?

最優等的當然是一開始就跟著馮郎君去南鄉的胡夷。

十年過去了,他們不但入了籍,甚至連孩子都成了漢人。

端木哲、劉渾等人,就是所有人奮斗的目標。

封侯的封侯,當官的當官。

別把狗官不當一回事,多少部族渠帥想要和狗官打好關系,才有門路買到好狗呢!

其次的,就是隴右的胡人。

他們是第二批投靠,同時又幫馮郎君打敗了魏賊。

所以他們要麼是靠著草場過活,要麼是分了田地。

有一些部族頭目,現在甚至是東風快遞的外包商,這可是令多少人眼紅的路子。

最次的,就是涼州的胡人。

因為涼州胡人太多,只有給大漢立過功勞的,才會被馮郎君視為親信部族,可以有條件地分到草場和耕地。

再加上以前豪右壓迫遺留下來的原因,還有自然災害等。

不少胡人除了當乞丐餓死,就是參加叛亂才有一口吃的活下去。

現在麼,自然就是跟著官府開荒種地,借種子種農具,以後再慢慢還。

若是胡薄居姿職不死,說不得閼氏也能沾光,成為馮郎君的親信部族。

至于現在麼,靠著以前的功勞,關外倒是沒人敢欺負閼氏自己的部族。

但部族弱小就是原罪。

閼氏也不敢肯定,自己這個部族會在什麼時候,會像草原上的那些小部族,悄無聲息地就沒了。

最多最多,自己帶著兒子去投靠馮郎君,馮郎君會看在胡薄居姿職的面子上,會讓自己和兒子衣食無憂。

但自己的族人……

可能會被打散,像涼州那些連一頭羊都沒有的雜胡,要麼去工坊草場等地方打雜工,要麼跟著官府開荒種地吧?

反正肯定不會再像現在這樣,自由自在,同時還能受到漢軍的照拂。

想到這里,閼氏的心頭,就越發地火熱起來,看向石苞的眼里,全是水。

「阿郎……」

閼氏拉著石苞的手,聲音快要能擠出水來,「你一過來,妾可是特意用香皂洗三遍身子。你聞聞,香不香?」

她湊到石苞耳邊,輕聲道,「方才宴會上,你看了幾次的那個女子,我已經讓把香皂送過去了……」

石倒霉「咕咚」咽了一口口水,感覺到自己的手被閼氏緊緊地握著,沒法亂動。

這讓他會意一笑,這娘們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

「軻比能此次是通過你與大漢聯系,這就是你的門路啊!」

「不單單是軻比能,君侯想要加強與九原故地那邊的聯系,誰最熟悉那一片?」

閼氏臉色一變︰「阿郎是讓我去?」

「不是讓你去,是讓你做一個中間人,不拘是仇視魏人的部族,還是想和大漢做買賣的部族。」

「你都可以摻一腳,門路廣了之後,你就可以從大漢那邊,拿些毛料茶葉紅糖烈酒啊,轉手賣給他們。」

石苞又不是沒有去過九原故地那邊,知道那邊毛料之類的是什麼價。

說白了,只要能從大漢拿到正常價格的貨源,再加上在草原上有穩定的客源。

反手七八九十倍賣出去,根本不是什麼大問題,還是有價無市的那種。

「可是妾怎麼可能拿到阿郎所說的那些東西?妾自己都想要呢!」

「所以才叫你把現在這個事情辦好了,只要軻比能的事情能讓君侯滿意,我自然就會有理由讓你拿到貨。」

「而且還是內部價格,」石苞加重了語氣,「關鍵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能力。」

胡薄居姿職被滅族之事,對北地郡和九原故地胡人的震懾還是很大的。

大漢想要在那邊施加影響,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但君侯不一樣啊,君侯錢多!

世家為了那些東西,狗腦子都要打出來了,連姻親都翻臉。

他就不信了,胡人會不動心?

借著軻比能這個契機,說不得大漢能重新對北地郡的胡人加以影響。

閼氏不知道別人動不動心,反正她是動心了,動得身子都開始顫抖起來。

真要有那麼一天,還放個屁的羊?還種個屁的地!

老娘天天躺著喝紅糖女乃茶,喝一碗倒一碗的那種!

「阿郎放心,妾知道怎麼做了……」

閼氏一邊說著,一邊軟在情郎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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