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6章 倒霉鬼

城門自然是守城門的人開的。

作為鎮守與漢軍相持前線城池的人物,烏氏城守將自然是有幾分能力的。

如果真按胡守將的想法,涇陽當真可能還有兩分機會。

可是當漢軍大軍出現在城下並開始組裝攻城器械時,讓他一下子就回想起烏氏城那噩夢般的場景。

昨日被投入死牢的那位,說的一點沒錯︰蜀虜其意,實在涇陽。

以今日蜀虜這城下的陣勢,涇陽絕對是守不住了。

前頭他在胡守將面前連滾帶爬地下了城頭,並不是直接去守城門。

而是悄悄地拐了一個彎,跑去死牢里,以提審的名義請教了一個人。

「君言漢人意在涇陽,而涇陽不可守,某敢問先生,安定可守乎?不可守乎?」

「夏侯霸與胡遵被小文和玩弄于股掌之上,安可守也?」

「然則如何可守?」

「若是此時退出涇陽,讓出月支城,三軍合于臨涇,以待長安援軍,則可守也。」

「難矣!」

胡守將鐵了心要守涇陽不說,這夏侯霸和胡遵又認定馮文和那邊才是漢軍大部所在,安定大軍皆向彼而去。

三軍如何能合于臨涇?

烏氏城守將听完此人的分析,終于下定了決心。

于是遂行。

遂行的意思就是打開城門,迎接王師。

城門的突然打開,城頭的胡守將根本沒時間反應過來,終于沒能跑掉。

當他被押送到關姬面前時,看到正站在漢軍營中的烏氏城守將,不禁咬牙恨道︰

「賊子,汝這般做,不欲存三族耶?」

烏氏城守將臉上沒有半點愧疚之色,反是冷笑一聲︰

「今守城亡,不守城亦亡,真當吾不知汝之心思耶?」

胡守將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之極。

很明顯,烏氏城守將說中了胡守將的心思。

在城頭被威脅的那一刻,烏氏城守將就已經察覺到︰

此人只怕已經存了把烏氏城丟失與涇陽城將士陷沒的責任,都要甩到自己頭上的心思。

就算是守住了城,待到後頭清算時,只怕失報軍情、喪師失土、棄城而逃等等一個個罪名,都要自己背上。

不然胡氏一族勢大,夏侯霸又是半個宗親,總不能是讓他們背吧?

算來算去,自己所處的烏氏城是與漢軍最先接觸的,又是最早丟失的,背上這些罪名正好合適。

此所謂守城亡是也。

至于不守城亦亡者,那就更簡單了。

按魏律,失土喪師者,重刑。

先丟烏氏城,再守涇陽城不力,連累三族可能夸張,但父母妻兒只怕難保。

既然左右都是不保,那自然要找個保住自己的地方。

「吾乃是安定人,父母妻兒皆在臨涇,若是大漢能光復安定,他們自然無事。」

「無恥之尤!」

此話一出,旁邊的關姬揚眉,「嗯?」

胡守將這才注意到漢軍的主帥,當他看清關姬的容顏時,臉上的神情竟是呆了一呆。

世上竟有如此俊美的男子?

「大漢平賊,乃是大義所在,重歸大義,如何叫無恥?」

關姬眼眸凌厲,聲音清冽地問了一句。

看著氣勢逼人的關姬,胡守將不敢與之對視,同時心里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個念頭︰

是了,只有這般人物,才能稱得上是謫仙。

「你……這位將軍,莫不成就是馮文……呃,馮將軍?」

那漢人稱小文和有如天上謫仙下凡,本以為不過是文章寫得好,原來人也長得如此神姿英颯。

「我姓關,乃是馮君侯麾下。」

關姬淡然一笑,筆直地站在那里,雖無其他動作,但卻讓胡守將有一種金劍挺立,鋒芒出鞘的感覺。

這等人物竟然不是馮明文?

胡守將大是驚異︰那小文和究竟是何等風流之輩,竟能讓這樣謫仙一樣的人物甘願屈于下面?

「關將軍……莫不成就是漢壽亭侯之後?」

關姬頷首︰「正是先考。」

「原來如此,嘗聞漢壽亭侯尚有一子在世,少有令名,沒想到竟是這等少有人物。」

明明身陷囹圄,但胡守將仍是止不住地贊嘆道。

「那是吾家兄長,吾乃關家四郎,關索。」

胡守將更是驚愕萬分︰「原來漢壽亭侯還有兩子在世?」

關姬聞言,微微一笑。

她岔開這個話題,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

「胡將軍先馳援烏氏城,又回防涇陽城,這幾日想必是勞累辛苦,可曾吃好睡好?」

胡守將听了,還道關姬是在嘲諷他,當下悶哼一聲,不語。

關姬也不在意他的態度,當下吩咐一聲︰「來人,給胡將軍送上酒食。」

此話一出,不但是胡守將,就連旁邊的烏氏城守將亦是大感驚愕。

這關索看著是個出色的人物,怎麼說話做事這般乖離?

見面就問人家吃了沒有,還不容拒絕地給人送上吃食。

下邊很快就有人擺上案幾桌椅,然後奉上酒食。

關姬坐到帥案後,笑吟吟地伸手請禮道︰「胡將軍,請吧?」

胡守將本想來個拒吃嗟來之食。

然後只听得關姬在上頭又說了一句︰「放心,沒毒。」

既然對方都這樣說了,若是再不敢吃,那顯得自己太過膽小。

胡守將打定主意,酒可以喝兩口,但這肉,最多吃一口意思一下。

盤里的肉,聞起來香是香,可是外表還裹著紅色的粘液,當真是讓人不敢恭維。

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狠了狠心,閉著眼放到嘴里。

下一刻,他的眼楮立刻睜開了,臉上盡是驚異之色。

「這肉……這肉怎麼這般……」

「香甜?」

關姬似乎知道他想說什麼,接過話頭,「這肉叫糖醋排骨,用的是羊肋骨,再裹以紅糖,用秘法加以制作。」

「即便是在大漢,也是只有極少數人家才能做得出來。」

嗯,說到糖,連關姬都有些咽口水。

幸好她為了掩飾自己的身份,穿的是高領衣物,別人倒也看不見。

「胡將軍可以嘗嘗這壇酒。」

有人捧起酒壇,倒了一碗。

酒剛一倒出,濃郁的酒香燻得胡守將當場就開始咽口水。

喝一口,火辣辣,從喉嚨直下肚子,讓他不由自主地高叫一聲︰「彩!」

說好的只吃一塊肉,但他又夾了一塊,又忍不住地贊了一聲︰「好!」

「胡將軍請再喝這個酒。」

案幾上有兩壇酒,居然還是不同樣的。

第二壇酒入口,又醇又綿,回味悠長。

「這個酒更好!」

關姬單手撐膝,微微前傾,微笑問道︰「我素知胡氏一族,在安定乃是第一大姓,有門路與胡人相交。」

「敢問胡將軍,若是我能提供這等美酒,還有紅糖給胡氏一族,你們可有辦法幫我引薦北地郡北邊的胡人部族?」

嘴里正嚼著一大塊排骨的胡守將頓時兩眼鼓突,雙頰被嘴里的排骨活生生地頂成了包子臉。

「唔……唔……」

胡守將好不容易才吐出骨頭,結結巴巴地問道︰「酒?就這等美酒?還有紅糖?」

關姬點頭,坐正了身子,「當然,還有毛料。」

胡守將的呼吸一下子就粗重起來︰「不知將軍有多少?」

「這個嘛,就要看胡氏一族的誠意了。」

關姬淡淡一笑,「誠意越大,東西就越多。」

隴右雖然被劃給了雍州,但因為隴山的阻隔,實際上它更應該看成是涼州的一部分。

隴右的世家大族,大多都是向西,走涼州,與西域相通。

也就是因為毛料、紅糖、茶葉等物在胡人那里的利潤實在是太過豐厚。

那些死要錢的家伙不願意放過任何一個方向,這才有人冒險向北探路。

但對于安定來說,那就不一樣了。

「這安定郡從蕭關出去,就是塞外之地;往東走,就是北地郡的故地,如今也是胡人的牧馬之地。」

「到時候得到的好處大不大,就看胡氏一族在胡人部族那里的門路廣不廣了。」

廣肯定是廣的,魏國的騎軍戰馬來源,有不少就是通過安定郡胡氏一族,從胡人那里轉手過來。

要不然胡遵前面幾無戰功,憑什麼能直接就當上太守,同時還領軍守安定之地?

漢人的毛料和紅糖,在關中那是大有名氣。

其利潤之高,讓人瘋狂。

胡守將自然是知道的。

若是再加上這堪比蒲桃酒的美酒,他已經不敢想像下去。

靈帝時期,孟佗曾以一斛蒲桃酒賄賂大宦官張讓,換取涼州刺史之職,可見其珍貴。

如今雖說比不得從前,但文皇帝亦曾寫詔︰釀以為酒,甘于鞠蘗,善醉而易醒。道之固已流涎咽唾,況親食之邪?

胡守將「咕咚」地咽了一口口水,他突然覺得,這酒食它突然就不香了。

你這樣,很讓我為難啊!

我胡氏一族,乃是安定大族,不要骨氣的嗎?

「關將軍,據某所知,這毛料不說,但這紅糖、美酒,皆是操控于興漢會之手。」

「听說興漢會,則是由馮文……呃,馮將軍說了算,不知關將軍在馮將軍面前,能說得上話嗎?」

這個承諾要是由馮永來說,那我就真信了。

但關索……我沒听說過,我怎麼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

「我之言,便是馮將軍之言。」

關姬語氣雖是平淡,但卻有一股讓人不容置疑的味道。

說得跟真的一樣!

赫赫有名的馮文和會听你的話?開什麼玩笑?

胡守將又有些搖擺不定,可萬一是真的呢?

「為表誠意,我可以放胡將軍回臨涇,再送胡將軍兩壇美酒,一斛紅糖。」

關姬輕描淡寫地說道,「只要胡將軍願意把我的意思,傳達給胡氏一族。至于事情最後不管成與不成,與胡將軍無關。」

「這美酒與紅糖,就當是我送與胡將軍的謝禮。」

听到這番話,胡守將頓時松了一口氣︰「既如此,那某就恭敬不如從命。」

「好極!胡將軍請飲勝!」

關姬一擺手,就有人給她送上一碗酒。

「請!」

勸說完胡守將,又安排人把他帶下去休息,關姬這才轉向烏氏城守將︰

「將軍重歸大義,讓大漢士卒少受傷亡之苦,某先謝過。」

「不敢不敢!其實某能醒悟,實是听了他人之言。此人如今在死牢當中,還請將軍能把他放出來。」

「哦?還有這等人士?我這就吩咐下去。」

差點成了炮灰的家伙終于逃過了一劫,被帶到關姬面前。

「渤海石苞拜見將軍。」

「原來是石義士。」關姬還了一禮,看向石苞的眼中有些驚異。

此人雖然被關入牢中,但儀容仍是雅美。

是的,雅美。

關姬素知自己乃是女子容顏,在不知情的人眼里,驚于自己的儀容倒是情有可原。

可是眼前這人,居然也就是僅比自己略遜幾分。

「石義士既是渤海人士,怎麼到了安定?」

一個是河北冀州,一個是關內雍州,這兩地的距離實在是太過遙遠。

石苞臉上微微一紅,竟是有些羞愧之色︰

「不敢瞞將軍,某曾任冀州南皮給農司馬,後遷充御隸使鄴,事久不決,故困而販鐵。」

「太和二年(即建興六年)時,某往來于鄴與長安之間,正踫到大漢伐魏,魏帝先親臨長安,後又東遁而逃。」

「時關中大為震動,某手里的鐵亦被官府征收,身無著落,只得流落關中……」

關姬听了,眼中不禁有憐憫之色。

這倒霉催的。

所謂給農司馬,其實就是典農司馬手底下的一個小吏。

當年阿郎當典農校尉丞,下邊的屬官里,就有典農司馬一職。

也就是說,給農司馬是阿郎第一個官職屬官里的屬官。

所謂御隸,名義上是皇帝的近侍,但實際上就是個趕車的,不過好歹也是記錄在皇家的名冊上。

只是估計這家伙沒有背景,「事久不決」,也就是從給農司馬升遷到御隸,最後流程沒辦理下來。

前面的給農司馬沒了,後面的御隸沒法上任。

最後沒錢吃飯了,只得落了個販鐵求得生計。

哪知販鐵到長安,又遇丞相北伐,手里的貨沒賣出去,反而被征收了。

這回是連路費都沒了。

因為升官,落入了商賈之列。

因為商販,別人好歹也能糊口,他反而身無著落。

流落關中,還被人關入死牢,差點丟了性命。

這不是倒霉什麼叫倒霉?

大概是看到了關姬有些怪異的神色,烏氏城守將連忙為石苞說話︰

「關將軍有所不知,這石義士其實也是頗有名氣的,時人有雲︰石仲容,姣無雙。這仲容,便是石義士的字。」

「潁川郭玄信乃是魏偽帝的謁者,有知人之明。石仲容與鄧士載為之御車駕,曾說此二人並有卿相之才。」

關姬有些不以為然,世上就有那麼巧,兩個卿相正好給你趕車?

「這鄧士載又是誰?」

「鄧士載名艾,乃是汝南都尉學士,其人甚有才學,只是因有口吃,不得作干佐,為稻田守叢草吏。」

得,石苞是賣鐵的,鄧艾是看稻草的,然後因為趕車,就被人說成是有卿相之才?

關姬頓時興趣缺缺。

「石義士今後如何打算?若是想要回鄉里,我可以資助盤纏,同時贈予金銀;若是欲志有所伸,我可舉薦汝在護羌校尉府中任職。」

石苞沉默了好一會,這才問道︰

「關將軍欲舉薦某任何職?」

雖然石苞看出了關姬興致不高,但這些年來,遭遇到社會各種毒打的並不在意。

想起當年自己結識了吏部郎許允,還曾向許允求過小縣官職。

哪知那家伙嘴里說得好听︰卿是我輩人,當相引在朝廷,何欲小縣乎?

最後別說是推薦給朝廷,就連一個御隸都不願意幫忙,就這樣看著自己淪落到販鐵的地步。

若是眼前這位關將軍願意舉薦自己,那麼這點臉色又算什麼?

「校尉府軍中選拔嚴格,若是吾舉薦于軍中,只怕石義士起步最高不過隊率。」

關姬這話不是推月兌,畢竟護羌校尉府不同一般軍中。

光是隊率放到其他普通軍中,少說也能再升兩級,成為中級基層軍官。

「而且護羌校尉府治下,最重規矩,無功無才者不可授職。」

「不過此時隴右護羌校尉府名下,有不少地方正在屯墾,石義士以前正好做過給農司馬一職,我倒是可以舉薦過去,任一方屯田主官。」

「當然,若是石義士有其他想法,也可以提出來。」

雖說烏氏城守將是受了石苞的影響,這才開城門投降,但按功勞上,石苞只能算是個從功。

主要功勞還是算在烏氏城守將的頭上。

所以關姬這番安排,是以功勞計,倒也不是故意在為難石苞。

石苞想起自己從冀州過來,困在關中已有兩年多。

若是前去隴右有前途還好,若是只去當個屯田官,也不知這輩子何時能回冀州?

想想還是算了吧。

「某願意回鄉。」

「那倒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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