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1章 羊氏與辛氏

听到攜帶家眷逃離洛陽前來長安,並非出自夏侯楙自己的主意。

馮大司馬這才暗自點頭。

這才是自己印象中的夏侯楙嘛。

以夏侯楙的才智,斷然不可能想出這一步。

不過他能听從別人意見,又能下如此決心,也已經算是難得。

馮大司馬的目光,再次落到羊祜身上,同時手指頭,輕輕地敲著案幾︰

「想不到羊叔子年紀才過弱冠,居然就能勸說夏侯將軍棄暗投明,這份眼光與魄力,堪稱世之少有啊!」

雖然馮大司馬的語氣中听起來是帶著贊嘆,但羊祜仍是覺得有些如坐針氈,甚至額頭微微有些冒汗︰

「呃,不敢瞞大司馬,此事雖是祜建議的,但並非是祜想出來的。」

「哦?」馮大司馬的臉色終于出現了一絲意外,他認真地看了一下羊祜。

雖然沒有說話,但身子已是坐直了,看起來是等羊祜繼續說下去。

羊祜在東邊有不小的名氣,雖說是年青了些,但亂世出妖孽嘛,很正常。

馮大司馬也不是沒遇到過妖孽——比如杜預——羊祜若是歸于此類,倒也不是讓人太過吃驚。

在別人看來,馮大司馬更是妖孽中的頭號大妖孽,人稱鬼王。

只是讓馮鬼王沒有想到的是,羊祜竟然說這個主意是另有其人。

此時羊祜的臉色,微微有些不好意思︰

「其實此事,是叔母與祜聊及外舅一族出路時隨口提起。祜思考再三,覺得甚是有理,這才決定向從外舅說起。」

「叔子的……叔母?」

馮大司馬下意識地皺起眉頭,羊叔子的叔母是誰來著?

努力地回想了一下羊祜的資料。

泰山羊氏乃是山東顯赫世族之一,與中原世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姻關系,自然也是大漢的重點調查對象。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羊祜的父親羊,娶的就是蔡邕之女,蔡文姬的妹妹蔡貞姬。

也就是說,蔡文姬是羊祜的姨母。

羊早死,所以羊叔子自幼喪父。

本人是由其叔父羊耽撫養長大,事叔父如事父親,十分恭謹。

唔,這麼說來,羊叔子口中所說的叔母,十有八九就是羊耽的妻室。

有了這個回憶提線,馮大司馬很快就記起羊氏的另一個聯姻家族——辛氏。

撫養羊祜長大的叔父羊耽,妻室正是來自中原大族潁川辛氏。

看向羊祜,為了避免誤會,馮大司馬多問了一句︰

「叔子所說的叔母,敢問可是羊辛氏?」

「正是。」

嗯?

嗯!

馮大司馬的目光,一下子就變得銳利起來。

無他,因為潁川辛氏,正是來自隴西辛氏。

雖說隴西辛氏,現在就是個噱頭。

畢竟涼州羌胡之亂,幾乎就是在後漢的大動脈上不斷放血。

讓整個涼州,百來年都處于動蕩不安之中。

再加上後漢中後期,關東政治集團對雍涼集團的打壓。

在這種情況下,涼州的豪族,再怎麼發展,也還是只能稱為豪族,還沒有資格與關東的世家大族相提並論。

隴西李氏,天下李姓多源于此,厲害吧?

不照樣是苦逼了那麼多年?

若非主動抱上馮某人的大腿,背刺蜀地同宗以證道心,說不定現在李簡還在感嘆李家祖墳是不是埋得有問題呢。

而隴西辛氏,在隴西一帶,混得比李氏還要差。

但架不住人家有先見之明。

後漢開國後不久,隴西辛氏就把一部分族人遷到了潁川陽翟。

董卓禍亂時期,潁川辛氏先是支持袁紹,後又投靠曹操,最後在立嗣之爭中支持曹丕。

曹丕在得立太子後,得意忘形之下,竟是抱著辛氏的代表人物辛毗的脖子喜極而泣。

可見曹丕對辛毗的信任。

曹丕篡漢登基後,潁川辛氏也一躍成了顯赫一時的大族。

羊祜的這個叔母羊辛氏(即辛憲英,歷史上有名的才智之女),你可以說人家是潁川辛氏。

但如果人家說自己是隴西辛氏,那也沒有一點毛病,畢竟人家祖籍就是隴西。

特別是在這種敏感時刻,羊辛氏與羊祜談及了夏侯氏的出路。

然後羊祜不但轉述給夏侯楙听,而且還說動了夏侯楙,甚至羊祜自己還護送夏侯霸的妻子前來長安。

以世家大族的尿性,你要說這一切都是無心之舉或者巧合,那就是在質疑馮鬼王的智商了。

當然,馮鬼王內心波濤起伏,面上卻是不露聲色,反而點頭贊許︰

「叔子之叔母,雖是一婦人,但能有如此見識,誠乃巾幗不讓須眉是也!」

羊祜連忙道謝︰

「叔母曾言,大司馬文才武略,世間少有,言辭間,對大司馬頗為推崇。若是她知道自己能得大司馬如此評語,定會高興萬分。」

「哦?」馮大司馬忍不住地挑了挑眉。

想不到遠在偽魏,居然還有自己的女粉絲。

而且從建議夏侯楙西逃這件事看來,還是個見識不凡的女子。

這讓馮大司馬不由地多了一些興趣,但見他微微向前探了探身子︰

「吾觀叔子言行之間,對汝之叔母頗有敬意,且听叔子所言,彼之見識與眼光,即便男子,亦多有不如。」

「既然彼能給子林投靠大漢的建議,那想必對大漢乃至天下局勢,當有一番看法?」

畢竟若是沒有足夠深刻的見解和把握,誰敢給夏侯氏這麼一個建議?

什麼?

你說是她只是私下里跟羊祜說的,根本沒料到自己的佷兒會那麼大嘴巴,跑去跟夏侯楙提起這個事?

羊祜年紀輕輕就這麼大的名氣,要說背後沒有羊氏的支持,誰信?

所謂的屢次推辭出仕,不過是養名的手段罷了。

作為羊氏如此大力推出來的子弟,現在又親自把夏侯霸的家眷護送到長安。

馮大司馬相信羊祜絕不是那種口無遮攔,胸無城府的無能之輩。

同時他更不相信,羊氏和辛氏,對羊祜的舉動毫不知情。

所以馮大司馬問出這種問題,表面上看起來似乎有些奇怪——居然問一個婦道人家對局勢的看法。

但羊祜知道,大司馬這是在試探羊氏乃至辛氏的態度。

只見他猶豫了一下,然後這才說道︰

「祜小時候,曾听過一事,是關于叔母的。」

「哦?」馮大司馬的興趣就更大了,開口追問道,「是什麼?」

「早年魏國太子之爭,文皇……呃,曹子桓最終勝出,大喜而泣。叔母听聞此事後,曾有言……」

頓了一頓,他這才繼續說道︰

「太子代君主宗廟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主國不可以不懼,宜戚而喜,何以能久?魏其不昌乎!」

馮大司馬听到羊祜這個話,忍不住地一擊掌,面露敬佩之色︰

「想不到天下竟有此等奇女子!」

有著歷史後視鏡的馮大司馬,自然知道魏國國運是真的不長久。

但一個女子,居然根據曹丕剛被立為太子時的表現,就斷言「魏其不昌」,確實厲害得緊。

馮大司馬再看向羊祜,意味深長地問道︰

「叔子莫不成也是知曉魏國國運不長久,故而這才屢拒偽魏征僻?」

面對馮大司馬有些咄咄逼人的問話,羊祜只覺得壓力倍增。

要是他對魏國有信心,自然不懼這般問話。

只是……

羊祜深知,不說他自己,就算是自己身後的家族,其實對魏國恐怕也沒有太多的信心。

要不然,何以讓他冒這麼大的風險,跑這一趟?

這一點,恐怕馮大司馬同樣是心知肚明。

所以這才這般咄咄逼人。

唉,如今大魏有分裂之患,吳國縮于南邊,唯有漢國,國力強盛,兵精糧足。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天下大勢確實已經向著漢國傾斜了。

「誠如大司馬所言,叔母雖身為女子,但其見識與眼光,即便男兒,亦多有不如。」

「祜亦自知不敢與叔母相比,何況祜年紀不長,見識淺短,焉敢輕易評論叔母之言?」

馮大司馬聞言,大笑起來。

這個羊叔子,一直在強調自己年紀小,學問不精,見識不多,不正面回答問題。

但話里話外,又句句不離自己的叔母羊辛氏。

若是說對了,自然是哄得自己高興。

若是哪里不小心說錯了,堂堂馮大司馬,肯定也不可能去怪罪一個遠在魏國,從未見過面的婦人。

「也罷,既然叔子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那我就再問問其他。」

馮大司馬倒也不勉強,他明白羊祜的顧慮。

畢竟兩人這才是第一次見面。

而且羊祜這一次,是上門道謝的,不是前來投靠的。

若是現在就急不可耐地說魏國的不是,對大漢唱贊歌,以表忠心,反而平白讓人看輕。

羊祜听到大司馬這般說,心里立刻暗松了一口氣︰「大司馬請問。」

「如今的偽魏,司馬仲達在北,曹昭伯在南,叔子以為,二人誰更勝一籌?」

「回大司馬,祜的叔母曾有言……」

滿面笑容的馮大司馬,听到羊祜前半句,嘴角不由地就是一抽。

這個羊辛氏,哪來的那麼多看法?

「叔母曾有言︰天下之事,不可知也。太傅與大將軍同受先帝所托,囑以後事,然二者所為,卻大有不同。」

「太傅用人如在己,求賢若不及,匡贊時俗,百僚儀一;大將軍則不然。」

「其獨專權勢,行以驕奢,于王室不忠,于人道不直。故大將軍之才,非太傅之偶也。」

馮大司馬再問︰

「也就是說,叔子的叔母,看好司馬仲達而不看好曹昭伯?」

羊祜再次猶豫,好一會,才有些答非所問地說道︰

「司馬仲達之子司馬子元,曾有意黜繼室吳氏,以求娶祜姊。然叔母對阿母說道,司馬子元曾娶夏侯女,夏侯女莫名暴斃。」

「今為求羊氏女,竟欲黜司馬吳氏,可見乃心狠薄情之人,非良配也,故而阿母以阿姊體弱拒之。」

現在魏國的分裂,幾乎已經到了白熱化的地步。

司馬懿與曹爽想盡辦法拉攏關東世家大族。

司馬師娶的吳氏,本是吳質之女。

吳質與司馬懿、陳群、朱鑠一起被稱做曹丕的「四友」。

很明顯,當年司馬懿讓司馬師娶吳氏,主打的就是一個「顧念舊情」的人設。

說白了,就是想要拉攏曹魏的舊臣老臣。

如今為了拉攏世家大族,竟是不惜自毀人設——雖然是讓兒子背黑鍋,但亦足見魏國斗爭之激烈。

只是能成為關東世家大族的人家,有哪一個是吃素的?

很明顯,羊氏和辛氏這兩家,既不看好司馬懿,也不看好曹爽,而是看好敵國。

至少也是存了提前投資大漢的想法。

很符合世家大族尿性。

這讓馮大司馬忍不住地再次大笑起來︰

「雖然前番已經說過了,但我仍是要忍不住地再提一句︰叔子你這位叔母的眼光,可謂精準矣!」

「若是沒有她的阻攔,汝姊說不得就要所嫁非人。且觀今日的司馬師,有多少時日好活,還是個問題呢!」

雖然馮大司馬的話,頗有些狂放恣意,但羊祜卻是露出了贊同乃至有些後怕的神色︰

「大司馬所言極是,若是阿姊當初嫁了過去,恐怕祜此時就要頓足後悔矣!」

「此正是如汝叔母所言,天下之事,不可知也。」

馮大司馬面帶微笑,「叔子既屢拒在偽魏出仕,汝姊又拒嫁司馬師,且又不看好曹爽,那叔子今後有何打算,可有意留在大漢?」

羊祜連忙站起來︰

「多謝大司馬厚愛。祜此番過來,一是護送外姑,二是受叔母所托,前往隴西送信。」

「到時祜還要返回泰山,稟報叔母,恐怕是不能久留大漢。」

馮大司馬點頭,倒也沒有太大失望。

還是那句話,若是羊祜當場就表忠心,不但顯得太過急不可耐,而且還會拖累他身後的羊氏,賣不出一個好價錢。

羊氏作為山東世家大族,不到最後關頭,怎麼可能輕易自降身份,不要臉面?

馮大司馬不急。

不過他還是善意地提醒了一句︰

「叔子回去後,那可就是小心了,莫要被人記恨上。」

「有勞大司馬擔心,祜不過一庶人,身無官職,往來兩地,乃是為親,為孝,非為私欲。即便法令,亦不可不顧人倫也。」

馮大司馬略一點頭,不再多說。

羊氏和辛氏,要是連羊祜都保不下來,那就真枉稱為世家了。

更別說以魏國現在的局勢,無論是司馬氏還是曹爽,此時只會想著如何拉攏各大家族,又怎麼可能得罪?

何況正如羊祜所言,他此舉是為親孝。

以司馬懿的老謀深算,斷然不可能為了親孝之舉而跟羊祜計較。

這不是白送把柄給對手麼?

如此想來,羊祜此番到長安,看似冒險,實則肯定是考慮過利害的。

馮大司馬深深地看了一眼羊祜,然後這才把目光轉向坐在那里,默默听著,一直沒有說話夏侯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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