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2章 流放

「姓氏名字?」

「姓馮,名傳,字伯茂。」

「何方人氏?」

「並州上黨壺關。」

馮傳有些緊張地看著伏桉埋頭寫字的書曹。

幸好,那書曹並沒有問起他為何會發配來這里。

雖然對方應該早就知道,或者料到。

但馮傳可不想當著這麼多的人,說自己是謫戍之徒。

對于馮傳來說,這幾乎就是一種侮辱。

「有什麼手藝沒?」

馮傳頓時就是一愣︰「手藝?」

「沒有手藝?」

書曹抬起頭,看向馮傳,臉色認真,眼中並沒有任何譏諷之色,看起來就是問了一個很平常的問題。

但馮傳仍是覺得一股熱血沖上了腦門。

雖然這一路風塵僕僕,但自己怎麼看,也不像個手藝人吧?

「我不會手藝!」

還放不段的馮傳,為了極力否認自己是手藝人,嗓門大了些,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知道自己莽撞了,他有些擔心後怕地看書曹。

書曹倒是面不改色,只是眼中多了一些古怪之色︰

「不會手藝?什麼也不會?」

馮傳脹紅了臉。

「識字不?」

馮傳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回答︰

「會會會,這個會。」

「都讀過什麼書?」

這一回,馮傳的臉再次發燙,有些羞愧︰

「只是粗通文墨,專研《春秋》、《論語》,但尚未精通。」

這一回,輪到書曹臉皮一抽︰

入他阿母的!

都專研了,還說自己是粗通文墨?

你們這些世家子弟,當真是……不食人間煙火啊!

不過到了這里,恐怕你們就得自己去找煙火來食!

「家卷親屬呢?都叫他們過來登記。」

馮傳大松了一口氣,連忙轉身,呼喚自己的阿母和兩個親阿妹。

其實他還有一個妻室和一個兒子,不過兒子年紀太小,還沒到三歲。

所以他的妻室帶著兒子,留在通邑。

漢家天子曾特意下詔︰徙邊者,凡未過五歲孩童及已過五十者老人,可暫留通邑。

無論老幼,身邊可再留一人照顧起居。

不得不說,這一代劉氏皇帝,確實仁慈——否則的話,按律,這些人被趕著上路,不知多少人要被扔在路邊。

書曹登記完,又遞過來一張紙︰

「拿好了,千萬別丟了,這可是換取你們全家口糧的證明。」

叮囑完畢,又指了一個方向,「看到那牌子沒?跟著它走,拿著這張證明,去換你們的口糧和毯子。」

馮傳一听,雖然有些不可置信,但仍是下意識緊緊抓住那張證明,生怕被風吹走了。

家里的一切,家業,田產,奴僕……都已經被沒籍。

除了隨身的衣物,最多也就是剩下點私人物件。

本來還在擔心到了這里,會不會被餓死。

沒想到官府居然還發放口糧。

當真是出乎意料。

雖然口糧並不多,是按人頭發的,一袋糜子,一袋灰色的竽頭粉。

基本也就是夠馮傳一家吃一個月。

每人還發了一張毯子。

毯子很劣質,散發著有些刺鼻的味道,一看就知道是下腳料做的。

若是換成以前,馮傳一家估計看都不會看一眼。

但現在,他們卻是緊緊地抱著毯子不放手,仿佛是抱著珍貴的絲綢一般。

這一路過來,夜里雖然有休息的地方,但多少個夜里,讓他們都在奢望,要是有一件能在夜里裹著睡覺的衣物,那該有多好。

衣和食都有了,連住的地方都有。

馮傳一家,分到了兩個穹廬。

每個穹廬里還有一個小煤爐——當然,也可以燒牛羊糞。

外加一個煮食用的陶罐,陶罐里放著一個木勺。

「這些東西,都是官府提前借給你們的,以後是要折算成錢糧歸還的。」

帶領他們過來的事曹,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這里的情況,又告知了注意事項,最後叮囑了這一句,就走了。

看著比以前族中奴僕住處還不如的居住條件,馮傳心里,不是嫌棄,更不是憤怒,竟是泛起一絲欣喜︰

「終于有住的地方了。」

自從獲罪之後,從上黨遷至通邑,再從通邑徙至九原。

這一路風餐露宿,提心吊膽,受盡冷暖,甚至擔心朝不保夕。

哪知道到了這里,居然還能有吃有住,已經比想象中的好太多了。

「這些東西,不知以後要勞作多久才能歸還。」

馮母是一個四十余歲的婦人,懷里抱著毯子,面有憂慮之色。

這天下,哪有白得的好處?

更別說他們乃是被流放之人。

給得越多,以後怕是要收得越狠。

馮傳倒是看得開,但見他搖了搖頭︰

「阿母,現在想這些,又有何用?」

頓了一頓,又說道︰

「以我們現在的情況,說是俎上魚肉亦不為過,他們就算是明搶,我們亦是無力反抗。」

「何須如此大費周折,又是借吃借住?圖個什麼?」

而且以他們現在的狀況,基本可算得上是一無所有,有什麼值得對方下這般大的本來算計?

直接搶不是更好?

听到兒子這麼說,馮母自然也反應過來,這倒也是?

「先休息吧,這一路過來,都沒有能好好休息過。」

反正已經到了這一步,想再多也沒有用。

更別說眼下的情況,比想象中的要好上不少。

最小的那個阿妹看了一下那個小煤爐和陶罐,有些猶豫地問了一句︰

「大兄,我們要不要再煮些糜子?」

雖說剛到的時候,官府給每個人都發了一大碗熱糜粥,以及一個的竽頭粉做成的大饅頭。

要說肚子餓也不對,但總是還想著再多吃一口。

馮傳的目光也跟著落到小煤爐上,下意識地模了模肚子。

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不行,久餓不可過食,否則容易積食脹月復裂腸。」

雖然不是馮氏的嫡脈,但原本馮傳的家中,好歹也是有些田產的。

亂世時代,流民簡直不要太多。

大家族的佃民和田奴,是怎麼來的?

可不就是在災年荒年亂年的時候,好心收容那些無家可歸,無飯可吃的可憐人這麼來的?

這年頭,哪一年風調雨順了,政通人和了,沒有流民了,那才叫怪事。

所以馮傳不止一次見過,那些餓極了的流民,看到吃的就管不住自己的嘴。

莊上的人死命拉都沒能拉住,最後生生把自己撐死的事情。

而且這里的事曹,也不止一次地叮囑,再餓也不能一次性吃太多,否則的話,容易出現問題。

這一路過來,苦是苦,累是累,但要說挨餓,乃至餓到看到吃的就控制不住自己,倒也不至于。

最多也就是吃得不太好。

所以遠遠也沒有到寧願撐破肚皮也要繼續吃的地步。

更別說這些糜子和竽頭粉,若是換成以前的馮氏……

馮傳很是及時地掐斷了自己的念頭。

自家大人已不在世,馮傳知道,自己現在就是家頂梁柱。

有些事情,他要負起責任來。

與其老是想起以前如何,還不如多思以後如何。

身心疲憊無比的馮傳,在進入穹廬以後,直接把毯子往自己身上一裹,很快就酣聲大作。

第二天的時候,他是被穹廬外面說話聲,以及不斷飄進來煙霧弄醒的。

「走水了?」

馮傳一骨碌爬起來,不管不顧地就沖出去。

一看,原來是母親正帶著小妹蹲在小煤爐前搗鼓著什麼,弄得濃煙滾滾。

「阿母,你們這是做什麼?」

正撅著小死命往小煤爐吹氣的小妹听到聲音,連忙轉過頭來︰

「呀,阿兄你起來了?」

「嗯,」馮傳應了一聲,走近過去,「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做早食呢!」

小妹的臉上有幾條小黑印,身上的衣服也是髒兮兮的,甚至好幾處地方破了,還沒有機會補上。

乍一看上去,和鄉野村姑沒什麼區別。

馮傳一家雖說不過馮氏庶出旁系,但在上黨的時候,就算是在族里地位不高,衣食也是無憂。

一向受到寵愛的小妹,何時吃過這個苦?

看到小妹這個模樣,馮傳就是一陣心疼。

「三娘下半夜就餓醒了,愣是忍到天亮,這不,天一亮,我就想著起來做些早食。」

馮母語氣倒是溫和,目光有些復雜地看著一子一女。

馮偉一听,就更是心酸。

以前馮氏風光的時候,這種糜子都上不了台面,時至今日,小妹竟是連這個都饞上了。

「二娘呢?」

「她去那邊打水了。」

馮傳臉色一變︰

「阿母,我們人生地不熟,怎麼讓她一個人過去?」

「不遠,放心好了。」

馮母搖了搖頭,指了一個方向,「這里就可以看到,而且那邊有兵卒在巡視呢。」

「對對對,他們還牽著好多犬!」

馮三娘不甘寂寞地插了一句,還有心感嘆道,「這里的犬真多!」

雖然魏國一直稱季漢為「蜀虜」「西賊」什麼的,但不可否認的是,季漢的軍紀,在三國里是最好的。

劉備時代不屠城,百姓扶老攜幼跟隨。

丞相時代則是治軍以明,賞罰有信。

再加上興復漢室,還于舊都的口號,自然就更不可能縱容底下人去劫掠百姓。

至于到了馮某人掌軍,國力越發雄厚,漢室三興在望。

根本不需要用洗城這類方法來激勵士氣。

不但會敗壞名聲,還會敗壞王師的正義性。

軍餉?

有的是!

甚至軍功還可授田。

更別說馮某人還不止一次表態,葛規馮隨。

依法治國,那就是國策。

就算是上黨豪右通賊資賊,牽連甚多,打擊面大了些,但也是有憑有據。

因為季漢依法治國的後面,還有一句,嚴法治國。

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

都通賊資賊危害大漢了,不認真查個清楚,真當這大漢律法,是由你們來解釋的?

知不知道什麼叫最終解釋權?!

知識解釋權都莫得了,還想要律法解釋權?

但不管怎麼說,得益于丞相打下來的基礎,大漢的官場風氣,基本還是比較清正,務實。

至于軍中,同樣是「軍紀肅然」。

對于東邊的不少大族來說,漢軍的出現,或許是代表著一種恐懼。

但在遠離中原的蒼茫草原上,看到有漢軍在巡視,反倒是讓人安心。

更別說馮傳這批人,昨日才剛剛到達,官府還沒有做出安排,還屬于官府看管的犯人。

誰吃了豹子膽敢在漢家官府頭上動土?

特別是在九原都督府這種半軍半屯的地方,還有興漢會這種過江 龍。

別看馮傳他們這些人在塞內是犯人,但到了塞外,那可就是珍貴的人力資源了。

誰敢亂伸手,那就不是剁手剁腳的問題,而是直接剁腦袋!

果然,馮二娘很快提著裝滿水的陶罐回來了。

因為力氣小,身子有些搖晃。

馮傳一看,連忙上去接過手。

「我們不能走得太遠。」

馮二娘吐了吐舌頭,臉上濕漉漉的,干干淨淨,看起來是趁著這個機會在水邊洗過臉了。

她指了指那邊,正是漢軍巡邏過的地方︰

「我們不能越過那條水流。」

「嗯。」

這個事情昨日事曹就已經提醒過他們了。

「我打水的時候,想著水中央那里干淨一些,誰料到正好有一隊軍伍路過,那狗可凶了,沖著我直叫喚,有一條還差點沖過來,幸好被人拉住了。」

馮二娘有些後怕地拍了拍胸口。

鬼知道漢國哪來這麼多惡狗?

這一路過來,莫說是看護他們的軍伍,就算是郵驛,也無一不是養著幾條大狗看門警戒。

「沒事吧?」

听說女兒差點被狗咬了,一旁正在把陶罐放到小煤爐上的馮母,也是擔心地問道。

「沒事沒事。」

馮二娘連忙回道,同時伸手入懷,拿出一個布包,遞給母親︰

「阿母,給!」

「這是什麼?」

「肉餅子,那軍伍的將校,看到我被惡狗嚇到了,就送了我這麼一個肉餅子,說是表示歉意。」

肉餅子?

原本正在努力學習燒火的馮三娘,一下子就轉過身來,直勾勾地盯著阿姐手里的那個布包。

就連馮傳,都是忍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多少日子沒吃過肉了?

馮母有些不敢相信地接過來,攤開,一股油香味立刻撲鼻而來。

「咕嚕嚕!」

也不知是咽口水還是肚子在叫喚,馮三娘臉上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

「那漢軍將校,會如此好心?」

相比于馮氏三兄妹,馮母終究是見識多一些,想得也多一些。

後漢軍伍的名聲,遠不如前漢。

前漢高帝入關中,秋毫無犯。

後漢光武平天下,縱兵劫掠。

前漢重軍功,軍中多是良家子,識榮辱,知國家。

而後漢,特別是到了中後期,軍中多是惡徒子。

什麼良家子?

連將官都不是真正的良家子,你指望兵卒是良家子?

至于到亂世開啟後,兵卒之名,已是到了士鄙之如賊,民畏之如匪的地步。

沒辦法,各路軍閥都在屠城,縱兵劫掠那就是基操。

名聲能好得起來才怪。

雖說季漢的軍紀很好,但長久以來對兵卒的印象,覺得能不主動劫掠百姓的軍伍,那就是極為難得了。

居然還會主動給你送吃的?

還是這麼香的肉餅!

經馮母這麼一提醒,馮傳的目光,下意識地落到二娘那張干干淨淨的臉上。

好人家出來的女子,除非是容貌丑陋,否則就算是姿色平庸,氣質也擺在這里。

更別說馮二娘,容貌可算不上是平平無奇。

這一路上蓬頭垢面,從來沒有現過真容。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忍不住地給自己清洗了一下,倒也沒什麼。

壞就壞在被人看見了。

馮傳心里頓時就是「咯 」一下。

曹!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