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8章 路線問題

因為是以嚴法治國,所以刑加于人,須得謹慎小心,不可濫用。

主政者的這種思維,反而讓蜀漢的政治斗爭遠比魏吳兩國溫和,極少出現流血。

這在古代是一種很難得的思想。

以法治國,  又能自我克制,不濫用刑罰,對于同時代的對手來說,這更是一種進步。

馮都護沉吟了一會,然後看向蔣琬,虛心地請教道︰

「以蔣公之見,那這大赦之事,當如何是好?」

蔣琬此時已經探明了馮都護的態度,終于沒有再遮掩自己的看法︰

「琬之智,遠遜丞相,故不敢輕改丞相遺制,故依琬之見,還是不要大赦為好。」

「不過對于那些犯了律法之人,琬以為,還是要仔細甄別審核一番,免得有人以嚴法之名,亂用刑罰。」

馮都護點頭︰「有理。」

看到馮都護這般好說話,蔣琬大喜,連忙趁熱打鐵地說道︰

「督農楊敏,在漢中有罪而入獄,尚未判決就遇到陛下遷都長安,現在漢中官吏派人前來詢問如何處置此人。」

「此人還是頗有些名聲的,做事也算勤勉,  就是性子有些剛直,  以前得罪了不少人,故現在有人欲重其罪。」

「琬深以為憂,  此舉乃是壞國家之法也,依琬看來,如今當盡快派人前往漢中,按律法定楊敏之罪。」

「如此,既表明朝廷不行大赦之意,又免得有些人以為丞相去後,朝廷會變動丞相生前定下的國法國策。」

作為大漢的大管家,特別是前些年一直呆在錦城,蔣琬深知︰

大漢某些人,或者某些勢力,從來沒有停止過想要讓朝廷放松勒在他們脖子上的繩索的嘗試。

以嚴法之名,故意加重刑法,也是另一種方式的嘗試︰

故意破壞朝廷法令,讓律法變成一紙空文,最後只會是讓法不可依。

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外如是。

看似一個小小舉動或者政策,都要小心再小心,須得考慮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馮都護沒有蔣琬想得那麼多,他听到「督農楊敏」,反倒是有些驚訝地看向蔣琬︰

「若是永記得沒錯,  丞相去後,蔣公至漢中領尚書台,這個楊敏,曾詆毀過蔣公吧?」

丞相病逝前,把外事托于馮都護,把內事托于蔣琬。

馮都護戰功赫赫,猶有楊儀之流不服,乃至憤而投賊。

蔣琬一直以來都是代替丞相留守後方,替前方大軍籌備衣食。

丞相去後,居然能接替丞相處理全國政務,成為文官實際上的第一把手。

自然更會有人不服氣。

督農楊敏,就曾公開說蔣琬是「作事憒憒,誠非及前人。」

意思就是做事糊涂,根本比不上前任。

大約就相當于是指著鼻子罵人了。

若是換成心狠手辣的某人,指不定會出些什麼事。

幸好蔣琬是個謙謙君子。

此時听到馮都護說起這個事,但見他坦然一笑︰

「楊敏之語,琬早已聞之,但琬以為,此人所言,誠為實話也。」

「不然,琬豈不是敢自比丞相?比不過才是正常。」

馮都護听到這個話,再看看蔣琬坦然自若的模樣,心里不由地升起一股佩服之意。

與這等君子共事,真幸事也。

懷著這樣的心思,馮都護忍不住地為蔣琬說了一句公道話︰

「話雖如此,但此人說蔣公糊涂,卻是太過了。」

蔣琬仍是不在意地笑道︰

「不然。琬既不如丞相,政事的處置自然就遠不如丞相在時那般高明,處置政事不高明,難道還不算糊涂嗎?」

言畢,兩人相視大笑起來。

兩位朝中大佬達成共識,除非天子反對,否則的話,朝議的結果基本就是確定下來了。

天子會反對嗎?

蔣尚書令看了一眼馮中都護,他非常確定︰不會。

馮都護不知蔣琬心中所思,或者對于他來說,他比較相信蔣琬的執政能力,相信蔣琬能處理大赦這件事。

兩人就大赦達成一致,馮都護卻是出乎意料地提起另一件事︰

「說起來,我記得這些年貴公子一直是呆在漢中吧?」

當年馮都護初設陌刀隊時,中間還曾有過一些波折。

比如說負責陌刀生產的漢中冶,曾出過一次質量事故。

期間涉及蔣琬的兒子蔣斌。

時為越巂長史的馮都護大怒之下,一書問責。

後果就是蔣斌褪衣袍,果上身,親自下爐鍛造,補齊了陌刀。

再加上蔣琬與馮都護的交情,這個事情才揭了過去。

不過受此事的拖累,咳咳,也有可能是馮鬼王這些年來職權愈重,沒人願意為了一個蔣斌冒風險去得罪馮某人。

所以蔣斌從那時起,就一直呆在漢中冶。

當然,呆在漢中冶也不並算是壞事。

這些年來,大漢南征北戰,東征西討。

漢中冶一直承擔著給大軍鍛造武器盔甲的重任,成為事實上最大的武庫。

同時也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實權部門。

不過隨著天子遷都長安,長安城內,自然要成立名副其實的武庫,漢中冶的地位,肯定會不斷下降。

蔣斌若是繼續呆在漢中冶,怕是要被邊緣化。

只是蔣琬雖為尚書令,但地位聲望遠不如丞相,私下里誰知道有多少雙眼楮盯著他,再加上他又是誠實君子。

最重要的,是有丞相這個前任作表率——諸葛喬可是在南中喂了好多年的蚊子。

徇私?

不存在的。

以他眼下的情況,自然不可能提拔自己的兒子。

不但不能提拔,還要注意避嫌。

沒曾想到,他想避嫌,馮都護卻是主動提起。

一向沉穩的蔣琬不知馮都護是何意,猶豫了一會,這才點頭說道︰「沒錯。」

當年馮都護並沒有深入追究自己兒子的失誤,蔣琬知道對方這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

要不然,沒看如皇親國戚的縻家、劉家的郎君,都差點沒被整得生不如死?

更別說街亭一戰,陌刀隊大綻異彩,生生扭轉了北伐隴右差點失敗的局面,越發顯得自己兒子在陌刀一事上的過失之大。

事後大郎還能平安無事地呆在漢中冶,這已經算是難得。

若不然,要是陌刀質量不過關,在街亭大量折損,導致這一戰功虧一簣,大郎最後會落個什麼下場,那可就難說了。

馮都護看到蔣琬的神色,知其心意,試探著問道︰

「令郎這些年來,做事也算是勤勉,積累了不少功勞,蔣公就沒想過培養一下他?」

蔣琬聞言,立刻搖頭︰

「犬子才淺德薄,吾只願他能衣食不缺便足矣。」

馮都護似是早就料到蔣琬會如此,當下微微一笑︰

「蔣公怕是難如願矣!我看令郎君,忠懇勤勉,頗有君子之風,有類蔣公。」

「正所謂金埋于沙,難掩其彩。眼下正是漢室三興的關鍵時刻,朝廷求才若渴。」

「若是蔣公不願意舉賢不避親,那說不得我就要越俎代庖,為國舉才了。」

蔣琬大吃一驚︰「中都護,這是何意?」

馮都護收起開玩笑的神情,敲了敲桌子,正容道,「河東那邊,算得上是中原重郡。」

「征東將軍姜伯約,敏于軍事,須得專注防備東面的魏賊大軍。」

「而典農中郎將石苞,雖有經國才略,但細行不足。」

「故我欲再派一位德行皆備的賢才前去出任河東太守。」說到這里,馮都護看向蔣琬,「吾以為,令郎君是個好人選。」

「萬萬不可!」蔣琬拒絕道,「中都護言河東乃重郡,誠是斯也!犬子德才疏淺,只會誤了中都護的大事。」

馮都護笑而不語。

如果他記得沒錯的話,柳隱與蔣斌,皆是歷史上的蜀漢滅亡時,守著漢中孤城不降的人物。

按理來說,好像應該是有三個人的,只是第三個人的名字,馮都護一直沒想起來。

現在時間長了,他就更想不起來了。

畢竟後世的游戲里,姜維與柳隱有關。

而歷史上,蔣斌又是蔣琬的兒子,同時又與鐘會有關。

所以這兩個人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來。

但第三個人,守的城池名字沒有特色,本人的名字也沒有什麼特色,人際關系更是平平無奇。

沒有背景,只有背影。

不過無所謂了,只要有能力,想來最終還是會出頭的。

柳隱已經出頭了,此時正當用人之際,直接任用歷史上證明過自己的人,自然比馮都護辛苦篩選人才更方便一些。

蔣琬自然不知道馮都護心里所想,但他看到馮都護臉上雖帶著笑容,但並沒有接自己的話,便知道對方心意已決。

雖然為了避嫌,不能親自提拔自己的兒子,但有人願意提拔,蔣琬還是站起身來,對著馮都護深深地行禮︰

「犬子無才,僥幸得入中都護之眼,琬替他謝過中都護提拔之恩。」

「蔣公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說了,我只是為國舉才。」

馮都護連忙扶起蔣琬,然後開玩笑般地說道︰

「河東雖是重郡,但眼下東面有賊人重兵,隨時會發生戰事,只盼蔣公莫要怪我把他放到險地才好。」

蔣琬搖頭,神情有些復雜︰

「中都護未至弱冠之年,就已經開始領軍陷陣,如今已逾十載矣!漢家兒郎,莫不以中都護為表率。」

「琬身為國家重臣,豈敢阻攔自家孩兒報效朝廷?」

榜樣的示範作用是很強大的。

大漢這些年來,涌現了一大批以馮都護為首的年青將領。

不但有勛貴子弟,也有世家子弟,更有普通百姓子弟——講武堂首席大師兄張遠,就是一個最明顯的例子。

再加上馮都護那些什麼「十步殺一人」「大漠孤煙直」「漢家戰士三十萬」等等詩文。

還有換著花樣吹捧漢家豐功偉績的說書人。

當真是極大地刺激了不少郎君馬上博取功名的熱情。

在這種風氣的影響下,蔣琬若是說自己的兒子不渴望建功立業,那就是假話。

「有蔣公這句話,那便足矣!」

「還是要謝過中都護。」

蔣琬懷著有些忐忑的心情而來,又懷著復雜摻雜著些許喜悅的滋味而去。

「蔣公琰這是在試探你。」

送走蔣琬後,右夫人不知從哪里冒出來,提醒了一句。

正高興著的馮都護頓時就是一怔︰「什麼意思?你不是在監督少府的人幫你建府邸麼?難道還听到我們談什麼了?」

「得知蔣公琰登門我就趕過來了。」右夫人白了他一眼,拉著他進屋,「大赦的事情嘛!蔣公琰這是在利用這件事試探你呢。」

馮都護聞言,眼皮就是一跳︰「試探?試探我什麼?有什麼好試探的?」

右夫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這才說道︰「自然是試探你執政之後的態度。」

「哈?」

「如今大漢的政事,阿郎與蔣公琰共執之,就算你們以前有交情,但終究是沒有合作過。」

「現在才剛開始,可能還看不出什麼,但時間久了,終究會出現分歧。」

「所以依妾看來,蔣公琰這一次登門拜訪,看似與阿郎討論大赦,未必不是存了看看阿郎有沒有改變丞相遺制的心思。」

馮都護聞言,似乎有幾分明悟,似乎又更加疑惑,只見他坐到右夫人身邊︰「四娘不妨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

「阿郎想想,蔣公琰借著大赦的話題,話里話外提了多少次丞相?」

右夫人侃侃而談,「其實他就是想說一個意思,欲效前漢,蕭規曹隨。」

想起前面蔣琬說了一大堆話,偏偏自己還覺得有些雲里霧里,根本模不準他是贊成大赦還是反對大赦。

馮都護這個時候才恍然過來︰「原來如此啊!」

然後又有「嘖」了一聲︰「嗨!他要蕭規曹隨,不想大赦,直說就是,何須這般遮掩?」

「所以我才說他是在試探你啊!」右夫人瞟了一眼馮都護,「他怎麼知道你會不會為了功越前人,想著改變前人之制呢?」

馮都護一怔︰「蔣公琰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年紀啊!」

「蔣公琰已經老了,從他不甚戀權就可以看得出來,他已經沒有太多的野心。」

「但阿郎不一樣,天子也不一樣。皇帝姊夫和阿郎,都是正值青壯,最是雄心勃發的時候。」

「他就怕阿郎為了自己的雄心,在掌權之後欲大動干戈來證明自己。」

年青人嘛,大多都有闖勁。

更別說馮都護在外人看來,一直以來都是順風順水。

如今年紀輕輕,卻能手握重權,意得志滿之下,若是滋生驕婬盈溢之心,擅改制度,那也是常見之事。

遠的不說,東邊就有一個姓曹的例子。

最怕的是,年青天子與馮某人一拍即合,準備冒然大干一場——畢竟天子與馮某人的關系,那真是非同一般。

到時候就算蔣琬有心阻止,那也是無力阻攔。

馮都護听到右夫人這麼一剖析,心里不由有些感嘆蔣公琰的苦心。

同時又有些得意一笑︰

「吾豈是那等不知好歹之人?再說了,吾就算是不識好歹,但奈何家有賢妻?」

右夫人白了他一眼︰「去!哪有這樣說自己的?」

馮都護嘿嘿一笑,大白天的轉身就去關上房門。

而蔣公琰此時還未回到自己的府上,此時的他,臉上盡是輕松之色︰

看來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丞相定下的制度,不會產生太大的變化。

漢家天子寬厚仁義,能納諫言,仁君也。

馮中都護遠謀穩重,能顧大局,良臣也。

漢室無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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