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4章 入宮

夏侯威不知道什麼叫「羊群效應」,但他知道什麼叫「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熾焚。」

更何況,河東裴氏可不是什麼螻蟻,而是河東, 乃至中原少有的世家大族。

身為大魏尚書令裴潛主動投降蜀國,更不是出現螻蟻之穴那麼簡單。

這根本就是大堤的某個地方,已經發生了裂陷——堵不住了。

有了這麼一個極度惡劣的帶頭示範作用,可想而知,會對關東世家產生多大的震動。

所以從這個角度,就可以很容易理解羊氏為什麼態度曖昧,辛氏為什麼派人西向。

夏侯威有些渾渾噩噩地回到自家府上,夫人夏侯蔡氏看到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大吃一驚。

只道他是在外頭遭到了什麼邪,連忙讓人把他扶到內室,心驚膽戰地顫聲喚道︰

「阿郎,阿郎,你沒事吧?莫要嚇我啊!」

幸好,夏侯威被她這麼一叫喚,很快就回過神來。

他看了一眼圍在自己周圍的妻妾兒女,個個都帶著驚懼,心中忽有所感,想起夏侯楙所言︰

府上百余口人,都指著自己帶他們找出一條活路……

若是自己當真有事,那麼自己府上的這些妻妾兒女,會不會?

夏侯威不敢再想下去,他強笑一下︰「我無事。」

看著家人的臉上仍是帶著擔憂, 他知道他們是仍然放心不下。

于是解釋道︰

「吾今日去了一趟二兄府上,看到府上日漸衰敗, 心有淒然而已。」

「想我夏侯氏, 當年佐武皇帝創基業, 是何等榮耀?沒想到這才多少年, 就沒落于此?」

「記得文皇帝任五官中郎將時,曾宴請賓客三十余人,時善相術者朱建平曾在座,曾對吾有所預言,說吾四十九能至州牧。」

「可是如今……」

夏侯威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周圍,嘆氣︰

「以吾家此時之境,但求平安,安敢求富貴高位?憶昔嘆今,故而失神。」

蔡氏安慰他道︰

「阿郎未至不惑,至四十九更是還有十一年之久,時間還長著呢,何需著急?」

夏侯威苦笑搖頭︰

「男兒建功立業當趁早,有人弱冠之年就已領軍上陣立得大功,二十多歲就成為一代名將,名動天下。」

「堪堪而立,已然是一國柱石,與之為敵者, 莫不膽寒。」

「吾已三十八歲矣, 寸功未立, 卻奢求十年之後的州牧之位,豈非可笑?」

夏侯威之子夏侯駿聞言大是不服︰

「大人此言過矣,世間安有此等人物?便是冠軍侯,可謂早夭,壽未至而立。」

夏侯威心情不好,正眼都沒給兒子,只是吐出一個名字︰「馮永,馮明文,馮賊。」

夏侯駿登時如同吃了屎一般,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蜀虜賊子,也能叫一國柱石?

只是再怎麼不願意承認,從葛賊死後,馮賊已經是蜀虜群賊中最狡悍者。

同時也是大魏朝堂諸公談論得最多的賊子,名聲不可謂不大。

但對于夏侯駿這些三代四代的年青人來說,這麼多年來,此人一直以來就是父輩乃至祖父輩的對手。

在很多時候,很容易讓人下意識覺得,此賊乃是與父輩同時代的人物,讓人忽略了他的年紀。

夏侯威又是長嘆了一口氣,低聲喃喃自語︰

「十多年前,葛賊稱之為少年英雄,大魏只道是蜀虜無人,誰又能想得到今日?」

夏侯威借賊憂國,而他口中的昔日「少年英雄」,如今正逐漸步入「大叔英雄」的馮君侯,正一臉煩躁地處理公務。

帝後正式入住未央宮,與張四娘的婚事也提上了日程。

這本就是早就意料中的事情。

可是這里面涉及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張星憶因為婚事臨近,所以被接到宮里去了——沒有成親兩人不得再隨意相見。

這本也是正常。

關鍵是,張小娘子可是鎮東將軍府里的大秘書。

整個秘書處,平日里都是她在主持運轉。

沒了大秘書的秘書處,那還叫什麼秘書處?

現在秘書處整理出來的公務,就全部轉到了馮君侯這里。

連續多日被公務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馮君侯,氣得大罵︰

「老夫獨自鎮守關中的時候,都沒有這麼多破事,怎麼天子帶了尚書台來到長安,反而多了這麼多公務?」

當下把文書一丟,起身就向外頭走去︰

「來人,備馬!」

「君侯欲往何處?」

「宮里,面見天子!」

正在未央宮拿勺子挖冰酪吃的小胖子,一听到連襟入宮覲見,喜得他連嘴角的酪漬都沒有擦,就連連說道︰

「快,快讓明文過來。」

「臣永……」

「明文快起,不須多禮,來來,坐,坐在這里。」

阿斗拍了拍自己身邊,對著馮君侯招呼道。

馮君侯洶洶然地往皇宮而來,面對天子的熱情,氣勢頓為一挫,躊躇了一下︰

「這個,不太好吧陛下?未免有些逾禮了。」

阿斗倒是無所謂,萬一被皇後看到了,誰知道她會怎麼想?

關小君侯不在身邊,又是在皇後的地盤,還是小心謹慎一些為上。

「無妨,又無外人。」

馮君侯左右看看,雖然沒有發現皇後在哪里,但仍是不願意從命。

阿斗無奈,只得讓人在旁邊加了一把椅子,馮君侯這才坐了上去。

「呆著做什麼?還不快給明文上一碗冰酪?沒看到明文都是汗?這天熱的!」

宮人連忙送上一碗冰酪。

阿斗又抬了抬下巴,吩咐不遠處執扇宮人︰

「還有那涼風,往明文這邊扇扇!」

銅制的冰鑒里放上冰塊,既可冷藏食物,又可以通過它散發出來的涼氣驅暑。

若是身邊還有專人扇風,把涼氣扇過來,實是炎炎夏日里人工空調。

馮君侯熱得厲害,對著連襟道了謝,就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勺冰酪往嘴里放。

再加上宮人徐徐扇過來的涼風,讓他不禁舒服地眯上眼嘆了一口氣。

入他阿母的,小胖子還真是會享受。

阿斗看著馮鎮東這個模樣,臉上泛起了笑容,笑眯眯地問道︰

「明文今日怎麼有空入宮?」

阿斗不提這個不好,一提這個,頓時又把馮鎮東心里的不平勾了起來。

這天下明明姓劉,憑啥累死累活的是我,劉小胖卻能這般輕松。

沒天理!

馮鎮東又狠狠地挖了一勺冰酪放到嘴里,還沒有等完全咽下去,就開口說道︰

「陛下,我今日過來,是向你求救來的。」

听到馮鎮東這個話,阿斗不禁大是驚訝︰

「這長安城內,居然還有明文都要求救之事?」

言畢,他又連連擺手,「以明文之才,若是你都覺得棘手的話,那吾恐怕亦是也沒辦法給明文太多幫助。」

馮君侯聞言,喉嚨里的冰酪差點就噎住了,眼楮都鼓突了出來。

你他麼的……

你能不能正視一下自己的身份?

懂什麼叫望之不似人君嗎?

阿斗卻是面色如常,神色誠懇,仿佛他說的就是真心話。

這里是長安,不是錦城,更不是漢中。

他確實想不出有誰能逼得自己這位連襟跑到宮里向自己求救。

除了極少數的幾個人。

巧的是,這極少數的幾個人,大漢天子也不敢,咳,不想惹。

不過作為連襟,阿斗還是很講義氣的︰

「吾這是有自知之明,自知可能幫不了明文多大的忙,不過明文不妨說出來听听,看看我們能不能商量個主意出來?」

馮君侯把冰酪完全咽了下去,然後豎起大拇指,贊揚道︰

「人貴在有自知之明,陛下這一句‘自知之明’,就已經是勝過古往今來的大部分君王。」

「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君王能兼听眾議,屈身與臣下商量,此可謂明君是也。」

阿斗听了這個話,樂得小胖臉都快把眼楮都擠沒了,指了指馮君侯,搖頭笑道︰

「明文這個話,實是讓吾慚愧了,今日這個事,我若是出不上力,恐怕都過意不去!行了,快說說吧。」

馮君侯咳了一聲,努力板正了臉,又長嘆了一口氣,這才說道︰

「陛下,這些日子以來,我一邊忙著籌備與四娘的婚事,一邊還要處理各種公務,實是片刻不得清閑。」

說到這里,他又坐直了身子,捶了捶自己的腰,以示勞累之意︰

「以前四娘一直跟在我身邊,幫我處理公務,我還能應付得過來,現在四娘不在,我府上實是積累了不少公文。」

「吾此時終于知曉,為何丞相會勞累過度而病倒了……」

馮某人不提相父還好,一提相父,阿斗連忙坐直了身子,連連點頭道︰

「是極是極,自相父病逝後,若非蔣公琰及時前來幫我穩住朝中,恐怕我也要忙亂不已。」

丞相去世的消息傳至蜀地,雖說有馮永鎮守關中,但朝中不少人認為馮永年紀不大,資歷不足。

且其雖有領軍經驗,但漢中大軍加涼州大軍,足有十余萬,大漢的絕大部分兵力,盡歸所統。

更兼堪堪初定的並州河東關中三地,地域極大,偏偏又全部與賊境接壤。

若是馮永防備有所疏漏,為賊所趁,在丞相去世,前方軍心可能不穩的情況下,一旦有敗,則國有傾危之險。

這種情況下,不少人都是心存疑慮,危悚不安。

甚至有人建議,主動放棄大河以東,讓馮君侯專心守住關中,保住此次伐賊的核心戰果。

唯有蔣琬,出類拔萃,處群僚之右,既無戚容,又無喜色,神守舉止,有如平日,言曰︰

「馮君侯年少成名,文武皆備,領軍討賊,從無敗績,昔日領兩萬精兵能敗十萬賊人。」

「今領十余萬虎狼之師鎮守關中,賊人喪膽避易猶不及,安敢來犯?諸君且安。」

同時還親自督促糧草運輸,力保前方大軍糧草不缺。

後數月內賊人果不敢犯,眾乃稍安。

待馮君侯遣魏延攻取上黨的消息傳至漢中,朝中諸公無不嘆服蔣琬先見之明,由是眾望漸服。

可以說,有蔣琬所領的尚書台之于阿斗,類于由張小四所領的秘書處之于馮君侯。

所以阿斗此時,特別能理解馮君侯的難處。

「陛下你能理解臣的難處就最好了,你看,能不能讓四娘回我府上兩天,幫我處理完公務再回來?」

阿斗一听這個要求,臉上頓時就現出為難之色︰

「這個,明文啊,你是知道的,這個事情,肯定是由皇後作主,我也不好插手……」

我就說吧,能逼得馮明文進宮求救的人,本天子也不想惹。

不過迎著連襟又是失望又隱含鄙視的目光,阿斗大約也覺得自己不太夠意思︰

「這樣吧,我派人去跟四娘說一聲,就說你入宮來了,看她有沒有辦法避過皇後過來見見你?」

我這是要見四娘嗎?

我這是要帶自家婆娘回家懂嗎?

馮君侯心里大是不滿,身子卻是誠實地欠身道謝︰「臣謝過陛下。」

阿斗又開始擺手︰

「自家人謝來謝去有甚意思?」

他說完,又轉過頭示意了一下。

一個內宦如同幽靈一般,悄無聲息地出現。

不是別人,正是大內總管黃胡,算是老熟人了。

當年帝後出宮到皇莊,詔馮君侯面君,基本都是派黃胡出面聯系。

黃胡听完阿斗的吩咐,又對著馮君侯略一含笑示意,再次如同靈貓般退了下去。

又陪著阿斗說了一會話,待黃胡回來稟報後,阿斗就大笑起來︰

「明文,事成矣!」

馮君侯連忙起身︰「永謝過陛下。」

「看你急的。」阿斗搖頭,「你們二人也好久沒有見面了,快去吧。」

「君侯請隨老奴來。」

大漢帝後不尚奢華,再加上又是剛來長安不久,所以未央宮有很多無人居住的房屋。

黃胡把馮君侯領到一個偏殿門口後停下腳步,然後躬身示意馮君侯自己進去。

馮君侯邁入殿內,待身後的殿門緩緩關上後,但見一個人影就從暗處沖出。

「死沒良心的,還以為你當真不會入宮來看我呢!」

人影直撲馮君侯懷里,最後一跳,雙腿直接盤到馮君侯的腰間,整個人都掛到馮君侯身上。

摟住懷里的人兒,聞著熟悉的味道,馮君侯輕松地把張星憶抱起︰

「怎麼可能,你這一走,我可是食不味寢不安,不知有多想你呢!」

正所謂小別勝新婚。

兩人分別這麼久,如今在這昏暗的偏殿里驟然緊密抱在一起,心火頓起,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

悉悉索索的聲音響起,有如狗男女在偷情。

也不知過了多久,偏殿的榻上,張星憶如同融化了一般,化到了馮君侯身上,全身沒有了一絲力氣。

就連聲音,都是水膩膩的︰

「阿漠這些日子還好吧?」

正事辦完了,才想起自己的兒子。

「還好,就是有時會哭著找阿母。」

張小四被皇後接到宮里了,但馮阿漠卻只能留在馮家。

用關將軍的話來說,馮阿漠是馮家血脈,只要有她這個嫡母在,誰也不能帶走他。

「那你得快點娶我,要不然,我怕孩子會不認我了。」

馮君侯嘆了一口氣︰

「你道我不想?我比還急呢!你這一走,我才發現,府上是根本離不開你。」

「只是這個事,我就是再急又有什麼用?總還是要按流程來,畢竟我又不能作主。要不然,我何至于現在要偷偷來見你?」

張星憶輕輕一笑,似乎很滿意馮君侯的回答。

不過語氣卻是哼哼︰

「現在才想起人家的好?哼!說吧,是不是又遇到什麼難事了,你家那位只知道拿刀砍人的左夫人又幫不上忙,所以才過來找我的?」

進門有先後,並立無尊卑,只分左右。

說是這麼說,但大漢可是以左為尊的。

關將軍先進門,定了左夫人,後進門的張秘書,就是再怎麼不願,也只能當右夫人。

「說什麼呢?就是太想你了,所以入宮來看看你。」

「當然,若說有事,確實也是有那麼一點事,右夫人你素來是吾之諸葛,除了你,我卻是信不過別人。」

右夫人吃吃一笑,聲音柔膩︰

「阿郎說來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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