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2章 悲觀不相通

夏侯威听得羊祜的話,心里一直以來的疑惑終于有了答案。

他不由地肅容坐直了身子,再次重復問道︰

「也就是說,你們泰山羊氏,是真的不看好大將軍?莫不成是看好太傅?」

泰山羊氏現在的代表人物,是羊耽, 也就是羊叔子的叔父。

再加上羊叔子年紀不大,自然是代表不了泰山羊氏。

但羊叔子日後定然是羊氏里難得的人才。

他的最終選擇,至少透露出羊氏的一部分真實看法——分散投注嘛,世家本能。

若是說前兩年羊叔子拒絕州府征僻還是在造勢。

那麼現在已經到了出仕的年紀,大將軍親自征僻之下,怎麼說也應該答應了。

若不然,再往上, 可就是天子征召了。

問題是,現在天子才幾歲?

可以說,大將軍的征僻,實際上已經是大魏最高規格的征僻了。

誰曾想,羊叔子居然仍是拒絕了。

按世家多方投注的風格,羊祜的做法,很不合常理。

再加上羊祜方才所言,雖是轉述其叔母所言,但未必就不是羊氏內部的看法——至少也是一部分看法。

排除了所有的可能,那麼結論就只有一個︰羊氏是真不看好大將軍。

換了別的家族,倒也沒什麼,真要相信羊氏的眼光,大不了就和羊氏一樣,讓後輩再等等看就是。

但夏侯氏不一樣。

因為夏侯泰初可是大將軍的表親,現在是真打算要前往許昌為大將軍效力了。

羊氏的選擇,對眼下的夏侯氏來就, 真是一個糟糕的消息。

其實吧,夏侯泰初, 本來也是太傅的姻親, 只是……唉!

夏侯威心中念頭百轉千回,臉色也開始變得陰晴不定起來。

羊祜看到他這個神色,知道對方可能想多了,連忙擺手澄清道︰

「族中大事,非祜所能知曉,祜之所言,不過是祜一人的看法。」

他確實是不知道。

因為現在的他,還沒有資格參與羊氏族內的決策。

也正因為他代表不了羊氏,所以出入外舅府上,沒有任何顧慮。

夏侯威沉默了下來。

好一會他才長嘆︰

「想我夏侯氏,自太僕公(即西漢夏侯嬰)時起,亦有四百余年矣,沒曾想,卻是淪落至此,左右為難,前後皆困。」

羊祜與夏侯威頗是親近,要不然當年也不會在夏侯威的做媒下,娶了夏侯霸的女兒。

看到此時一向豪爽的夏侯威竟是有些英雄氣短意味,羊祜于心不忍, 勸慰道︰

「老子曾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世間福禍, 本就是互為倚伏,昔日之禍,未必不是今日之福,今日之福,未必不是日後之禍。」

「是福是禍,唯在人耳,四外舅又何須為一時之困而扼腕?」

「嗯?」夏侯威听了他的話,總覺得有些話中有話,他注視羊祜,「叔子,此間沒有外人,你不妨把話說得明白些。」

既然已經把話說開了,羊祜也沒想著要遮遮掩掩,只是仍給夏侯威打了一個提前量︰

「四外舅,祜尚年幼,下面的話,不過是祜私心所思,若是有沖撞之處,還請四外舅莫要怪罪。」

夏侯威笑道︰

「你自己也說過,乃是二兄的半子,在吾心里,你早已是自家人,何須顧忌?但請說來就是。」

羊祜沉吟了一下,似乎是在籌措言語,然後開口說道︰

「叔母雖女流之輩,但見識素來不凡,祜視彼如母,她既對大將軍有此評價,祜自是不可不放心上。」

「故祜屢拒征僻,前來洛陽,就是想看看太傅是否可為大魏柱石。」

夏侯威一听,心頭頓時微微一涼︰

果然!

比起大將軍,羊叔子似乎更看好太傅?

這麼想著,夏侯威問道︰

「叔子在洛陽的時間也不短了,可能看出些什麼?」

「誠如叔母所言,太傅乃四朝老臣,兩朝輔臣,大魏朝堂,聲望莫有如太傅者。」

羊祜謹慎地選擇言辭,「再加上自先帝駕崩後,大將軍所為,更是讓不少朝中重臣,認定大將軍遠遜太傅。」

夏侯威默然。

作為曹氏姻親,夏侯氏天然就與大將軍親近。

但這兩年來,大將軍所為,確實是讓人有些失望。

「若天下僅有大魏,」羊祜說到這里,抬頭看了一眼夏侯威,「以祜看來,那自然是與其選擇大將軍,還不如選擇太傅。」

雖然早就料到對方的選擇,但此時听到對方親口說出,夏侯威仍是有些忍不住地微微失落。

羊祜雖然代表不了泰山羊氏,但多多少少也能看出,關東世家,恐怕……

剛想到這里,夏侯威忽然回過味來︰「嗯?嗯!」

只見他有些失態地差點忍不住想要站起來︰「叔子此言何意!」

羊祜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顧左右而言他,說起了另外一個毫不相干的話題︰

「據祜所知,當年鎮東將軍(即夏侯楙,隴右之戰後被曹叡以鎮東將軍身份調去青徐)鎮撫青徐時,曾在關東販賣過蜀地的毛料錦鍛。」

「前些日子,族里派人過來拜訪鎮東將軍,說是前幾年的毛料已破舊不堪,想要再買一批新的……」

听到這里,夏侯威再也忍不住了,霍然而起。

但見他身子竟是在微微顫抖,滿面激憤之色,牙齒咬得格格響,偏偏滿腔的情緒又發作不出來。

洛陽與關中恢復了商隊往來的傳聞,其實並不是什麼小道消息。

因為夏侯威知道,派出商隊前往關中的人,就有自己的從兄夏侯楙。

這些家族所派出去的商隊,買賣肯定是要做的,但真要能提前探探路,估計也就是順手的事。

都是以百年計的大族,誰還不知道誰?

夏侯威張了張嘴,最終卻是發不出任何聲音,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

良久之後,他這才閉上眼,痛苦地坐回位置上,喃喃地說道︰

「大魏,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這些人家,雖然代表不了所有的關東世家,但至少意味著有一部分人心,是在思變啊!

畢竟,世家是最善變的。

人心,已經散了啊!

看著夏侯威這般模樣,羊祜嘆了一口氣,指出一個不少人不願意面對的事實︰

「四外舅,這是因為,世道已經變了啊!如今的世道,早已不是武皇帝在時的世道了。」

事實上,即便強敵壓境,但只要大魏君臣同心,就算以大魏現在的底子,也未必沒有希望。

不信看看蜀國?

當年不過一州之地,兩代君臣,猶能奮發圖強,一句「興復漢室,還于舊都」,凝聚了多少人心?

可惜的是,都到這種時候了,曹氏自己似乎還沒想著要好好治理大魏的江山。

時局危難立幼主,江山不穩托膏梁。

這樣的大魏,能給世人帶來多少信心?

並不是說現在大魏已經沒有了忠臣,相反,大魏仍有不少人,希望太傅能站出來,穩住大局。

但,你不能指望所有人一無反顧地繼續給大魏當忠臣。

夏侯威睜開了眼楮,目光直直地看向羊祜︰

「所以說,你們羊氏其實也沒想著會站在太傅這一邊?」

羊祜苦笑搖頭︰

「四外舅,我說過了,這些話,不過是祜私心所思,至于族中怎麼想,非祜所能知曉。」

夏侯威步步緊逼︰「那以你個人而言,是不看好大魏?」

「四外舅,祜又未出仕,看不看好大魏,重要麼?與其想這些無關緊要之事,還不如想辦法照顧好外姑。」

夏侯威長嘆一聲︰「吾明白了。」

終于明白羊叔子為何不入仕了。

世家能冷眼看著兩百年的後漢轟然倒下,大魏開國才幾年?

還想指望他們一心要當大魏的忠臣?

甚至夏侯威都隱隱猜到,羊祜所說的福禍相倚,到底指的是什麼。

自己二兄可能投了蜀虜,自己的從妹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嫁給了蜀主。

小女兒听說已經由諸葛亮生前作媒,準備要嫁給馮賊。

換作別人家,莫說是那些人心思變的世家,就是不準備參與大魏朝堂之爭的羊氏,恐怕暗地里做夢都要笑醒。

東邊不亮西邊亮,反正蜀魏相爭,不管那一國勝出,都不用擔心家族沒落。

可問題是——自己幾兄弟,可是與蜀虜有殺父之仇啊!

就在夏侯威臉色陰晴不定,悲喜不能自已的時候,同在洛陽城內,原本大喜之日的司馬師,心情還要比夏侯威惡劣得多。

原因很簡單。

因為門外的迎賓之人高喊了一聲︰

「夏侯羽林監前來賀喜!」

原本正在飲酒為樂的賓客們,听到這個消息後,居然一下子就站起來大半。

坐在靠門位置的,干脆直接就越過案幾,快步走出門去,同時驚喜叫道︰

「當真是夏侯郎君親至耶?」

坐在里頭,沒有听清楚的賓客,看到前門發生騷動,也紛紛交耳打听。

待听清是夏侯玄親自前來,有不少人也跟著站了起來,看向門口。

不一會兒,原本把門口堵得嚴嚴實實的人群,自動分出一條道來。

只是一個觀之朗朗如日月之入懷的年青男子,正緩步而入。

原本主動分成兩邊,正興奮得面色潮紅,相互談論的人群,但凡年青男子經過,都不由地收了聲,甚至連呼吸都盡量收斂。

不為其他,只因為這位年青男子,實是太過攝人。

氣質,主要是氣質太過攝人。

他仿佛不屬于這世間之人。

用西蜀流傳過來的一個詞,那叫謫仙,沒錯,非「謫仙」不足以言之。

望之「肅肅如入廊廟中,不修敬而人自敬」,又「如入宗廟瑯瑯但見禮樂器」。

有他在的地方,讓人會不由自主地收起輕浮之心,肅然而立。

仿佛大聲喧嘩,都是對這個人的不敬。

而今日主角司馬師的親弟司馬昭,則是正在引領年青男子進入府內。

看著司馬昭一臉的滿足笑容,仿佛能親近這位年青男子,是他莫大的榮耀一般。

原本熱鬧非凡的府上,在年青男子進入後,開始漸漸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對這位男子行以注目禮。

夏侯玄走到司馬師跟前,拱手行禮道︰

「子元今日大喜,玄特意前來恭賀。」

不少人眼中都露出羨慕之色。

而作為今日主角的司馬師,臉上亦是露出無比欣喜地笑容,拉著夏侯玄的手︰

「泰初,你能前來,實是讓我不勝榮幸,來來來,請隨我來!」

他顯得極為高興,仿佛是受到了情緒的感染,就連眼角的那個小肉瘤也變得比平時更亮紅起來。

看著夏侯玄的身影消失在內院,前庭的賓客們不由地齊齊發出一聲嘆息。

里頭只有被司馬子元視作最親密的人才能入內,他們還沒有這個資格。

司馬師把夏侯玄領到貴客的位置,又親自作陪三杯,這才告退,自稱要重新出去招呼客人。

在拐入一個無人的房間後,原本笑容滿面的司馬師,臉色立刻變得陰沉無比。

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最終還是沒能忍住自已的情緒,他猛地握拳狠狠砸在案幾上,低聲怒吼︰

「欺人太甚!」

其聲有如受傷的野獸。

但見他目露凶光,狠聲喃喃自語︰

「你非要挑著這個日子來羞辱我是嗎?」

在別人看來,能讓夏侯玄親自前來道賀,乃是無比漲臉的事。

但對司馬師看來,夏侯玄此舉,無異于登門打臉。

畢竟對方的妹妹,可是自已的前妻,而且還是被自已親自毒死的,同時還對外宣稱是暴斃。

這件事情,也導致了自已跟著自家大人去見夏侯玄,遭到了對方的羞辱,被對方當眾拒之門外。

對于司馬師而言,他寧願從此與夏侯玄永不相見。

想起此人到來時,大半客人皆為他而起,司馬師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臉色開始由憤怒而轉陰沉,眼中殺機一閃而過。

就在這個時候,外頭突然有人在喊︰

「兄長,兄長?」

「吱呀」一聲,房門被打開了,臉上笑容未褪的司馬師走了出來,「子尚,何事?」

司馬昭連忙快步過來,欣喜地說道︰

「兄長,泰初親來祝賀的消息傳了出去,如今府外,來了不少士人,皆是為了泰初而來啊!」

司馬師一听,臉皮一抽,頓時露出驚喜之色︰「果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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