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九章 百思不得其解(下)

作者︰望舒慕羲和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這個時代于日本而言,是個相當尷尬的時代。

這不是蒸汽時代,也還沒有工業革命。日本就算這時候勒緊褲腰帶,讓女人去大順當妓子賺錢寄回去、把百姓壓榨到死,積攢出原始資本,然後呢?

能干啥?

晚個一百年,可以勒緊褲腰帶,買機器、興產業,跟上時代的步伐。

工業化可以壓制大量矛盾,可以養活更多人口,先苦後甜。

現在呢?

中國的手工業底子,是厚到可以讓英國搞了六十年蒸汽機後,頂著代差依舊逼得英國販賣鴉片才能平衡貿易。

日本此時能做什麼?

就算強軍了,廢除了不平等條約,之後會怎樣?

後世魯迅寫過一篇文章,叫《娜拉走後怎樣》,社會不變,不是墮落,就是回來。此時日本面臨的,也正是這種娜拉走後怎樣的困境。

真狠下心來,廢除不平等條約,也不是不可完成的任務。但廢除之後呢?

只要貿易,金銀必然外流;只要閉關,幾十年內必然落後。

日本現在的情況,和滿清一鴉之後的局面完全不一樣。一鴉條約最惡心的一點是鴉片,而不是開埠和百分之五的關稅,只要不搞鴉片,就算零關稅照樣還是大幾千萬兩的貿易順差。

英國人還能琢磨出鴉片這鬼東西,日本此時能琢磨出什麼?

這不是日本一家的問題,而是此時全世界都在琢磨的問題,怎麼才能在與中國的貿易中達成順差?

面對這個近乎無解的問題,能把瑞典人逼到跑到廣東偷蠶種,嘗試在斯德哥爾摩這個緯度比黑龍江還要高的地方養蠶;能把法國逼到用科學院的院士送來中國當傳教士,在禁教前主動跑到江西去傳教,到處送禮,想竊取瓷器技術;能把英國逼到用行政手段禁止英國百姓穿純棉衣服。

如果不琢磨貿易,而是琢磨戰爭和征服,這個時代對日本而言更是死路。

日本現在想要往外走,只剩下鯨吞大順一條路。四面都被鎖死了,只要開戰就是你死我活的滅國之戰,誰也不會再給對方機會。

而大順可以借助日本的地形和封建制,肢解日本,難度小得多;日本卻只能鯨吞大順,無法肢解,難度已經不是逆天可以形容的了。

所以劉鈺才反問德川吉宗,你強軍之後想干啥?戰爭為政治服務,你的目的是什麼?你的戰略打算是什麼?

他想了十年,沒想到日本還有什麼活路,此時他是真的很好奇,德川吉宗是不是能說點讓他茅塞頓開的東西。

古人雲,朝聞道,夕死可矣。劉鈺沒有這麼高的境界,但也真心想得到一些能讓他驚呼人外有人的點子。

這個問題徹底把德川吉宗問愣住了。

看著劉鈺寫的字,德川吉宗微微張著嘴,半後仰著腦袋,活月兌月兌變成了一尊木雕。

就算天下有變,大順無暇東顧,然後呢?

造艦、練兵,然後呢?

收回租借地,然後呢?

就像劉鈺說的,一不敢動武士的利益、二沒有五餅二魚的本事,若只是為了閉關鎖國金銀不外流,終究還是不怕賊偷只怕賊惦記。

提起筆,猶豫了許久,終于在上面寫了關于荷蘭的問題。

「有人進言,或可效荀文若驅虎吞狼之計。以獨佔開埠貿易權為餌,承諾荷蘭只要趕走貴國,即可獨佔日本之貿易。劉君既有謀略,謀而後定,想必也考慮過此事。難道,在劉君看來,此計亦不可行?」

這和德川宗武的待天下有變並不一樣,待天下有變,總結起來是「盡人事、听天命」,靠的是天命,人事只是為天命到來那一刻的準備。

德川吉宗知道對外面世界的了解來看,劉鈺遠勝幕府閣僚,不可能不考慮這個問題。

他想通過劉鈺的回答,看看劉鈺對荷蘭到底是什麼樣的態度。

剛剛劉鈺開玩笑讓德川吉宗去學陳涉世家的故事,弄得德川吉宗哭笑不得。如今這幾行字送到劉鈺手里,哭笑不得的就變成劉鈺了。

看過之後,心道就這?

從開戰伊始到現在,劉鈺覺得日本這邊的應對,簡直就像是在給他展示「守株待兔」和「刻舟求劍」到底該怎麼解釋。

劉鈺不怕日本人有腦子,有戰略思維。就怕他們沒腦子,沒戰略思維,到時候腦袋一熱,又憑空多出許多麻煩。

此時覺得有必要讓日本人徹底死了這條心,笑著搖了搖頭,告訴了德川吉宗標準答案。

「荷蘭人擅長貿易,他們的貿易是成體系的。」

「將軍根本不知道日本在荷蘭貿易中的地位,到底是什麼。今日我也不妨告訴將軍。」

「荷蘭人對日貿易的目的,是拿到金銀,然後在廣東、福建和松江花掉。因為荷蘭國不產金銀,而天朝商人只要白銀,並不接受呢絨抵價這樣的交易方式。」

「我說的再明白點,荷蘭人的目的,是為了和天朝貿易的時候有足夠的現金,所以才要和日本貿易。」

「就像是一個人想要殺人,而選擇練劍,不是因為他喜歡劍術,而是因為他想要殺死仇人。而為將軍出這個主意的人,卻以為他只是喜歡練劍,于是讓劍客拜仇人為義父。這簡直有些可笑。」

「將軍的幕僚們,總是這樣,搞不清楚做事的目的,也不清楚政策是否行得通。于是才有了《禁止租佃法令》這樣的拍腦袋的想法。」

「你們根本不知道自己強軍之後,要達成什麼樣的目的,然後就要強軍。」

「你們也根本不知道荷蘭人的貿易體系到底怎麼樣,然後就覺得可以驅虎吞狼。」

「這是貴國謀士最大的問題,不知目的、毫無大略,總認為定下一個計策之後,一切都會按照你們定下的計策發展。」

「在此,我也不妨勸勸將軍,若荷蘭人能跟著天朝一起在日本吃肉,他們是樂意的;若是為了日本讓荷蘭與天朝開戰,他們是不敢的。」

「因為……荷蘭人有腦子,他們知道做事之前要先想清楚目的、收益、回報,以及戰爭該怎麼結束。」

「從始至終,荷蘭人的目的就很明確,拿到天下之中的貨,在西洋賣出去。」

「為了前者,他們不惜強佔舟山、澎湖;為了後者,他們和西洋大國都打過仗。」

「現在前者已經達成,他們所困的是後者。這是主干,而對日貿易,只是這條主干上的分支。」

「其實,這個思路的方向是對的,但具體到細節,日本可以依靠的不是荷蘭,而是有意問鼎天下、制禮稱霸的大國,而且這個大國還不能是天朝,這個大國要求天下制禮、登基為世界天子、定五服、分遠近,自認大順竟要問鼎之輕重,方有可能‘以夷制夷’,扶植日本。」

「將軍想來也看過不少荷蘭風說書,以將軍看來,荷蘭國有做‘世界天子’的雄心嗎?有做‘世界天子’的實力嗎?或者,西洋諸國此時可有此等雄霸之國?」

德川吉宗看著這個回答,梳理著劉鈺要表達的東西,心里越發沉重。

越是梳理,越覺得劉鈺說的句句在理。

中荷貿易是主干,而日荷貿易,只是這條主干上的一條枝丫,為的只是拿到日本的金銀,去大順買東西。

荷蘭人不會為了枝丫,而去砍掉整棵大樹的主干。

現在想想,所以荷蘭人在開戰之後,第一時間拒絕了出兵;戰事已定之後,才提出希望和大順一樣可以在五處開埠地貿易。

主干是什麼,顯然已經再清晰不過了。

荷蘭人雖然承諾過可以幫助日本,但到底是不是口惠而實不至?

後面說借助外力的思路是對的,但只有「天子」,才會用「以夷制夷」的手段。如今世界,誰人敢稱世界之天子?誰人又有制禮天下之雄心與實力?

德川吉宗從荷蘭風說書上得來的、可憐的對外部世界的了解,讓他確實找不出這樣一個國家。

再想一想,德川宗武的思路,也不是希望外部勢力做天子,扶植日本以夷制夷。

而是類似于「周借殷商征東夷而起」,內心仍舊認可中華是天子,只是盼著中華征討蠻夷而至無力關注日本。

這不是盼著「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因為一條兼香說,若秦失其鹿,最大的可能是趙佗自立為王,日本沒有逐鹿的資格,反倒很可能被大順的海軍當成桂林、象郡,以大洋為五嶺四關、以軍艦為五十萬南海郡老秦。

這個條件已經很苛刻了。

首先要不是大順內亂,而是南蠻勢力和大順起了滅國之戰規模的沖突。

其次要是外部勢力和大順在海上兩敗俱傷,而且還不能一方全勝,否則趕走虎來了狼,無甚區別。

然後還要這場戰爭要持續二十年,以給日本削藩、造艦的機會。

最後還要大順海軍全滅、南蠻的海軍也全滅,以致日本漁翁得利。

這四個條件缺一不可,可實際上這四個條件全都達成,不只是天佑那麼簡單了,而是天帝拜了日本做爹的這種程度。

就算這一切都實現了,可這又繞回了劉鈺問他的那個問題,就算有這樣的機會,日本的目的是什麼?想靠戰爭得到什麼?

如果是閉關,那懷璧其罪,早晚還是要被打。

如果是廢除不平等條約,大順現在就可以照朝鮮會同館貿易之例,給日本在大順劃出一片地方,把關于貿易的不平等條約換成對等條約,有區別嗎?

在一陣沉默中,劉鈺第一次嘗試著用日語說了一句話。

「將軍,如果我認為日本還有臥薪嘗膽的機會,這一戰樞密院不會這麼打的,而是會直接把日本拆回戰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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