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九三年(廿二)

作者︰望舒慕羲和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什麼叫容易吃的利益?

比如松遼分水嶺以北的土地,適合種豆,並且在事實上大順已經拿下了南洋和日本的市場,鐵路修通,資本主義性質的農業生產可以直接在松遼分水嶺以北建立。

什麼叫不容易吃的利益?

比如北美現在的很多土地,既適合種稻、黍、稷、麥、菽這樣的五谷,也適合種西瓜、棉花、亞麻。

問題在于,要讓這些土地有利可圖,你得為這些土地,準備一大堆的東西。

要在現有條件下,準備一個龐大的消費市場,否則這些東西沒法賣,剩余價值要在流通中實現,沒有剩余價值怎麼有利可圖?為了這個龐大的消費市場出現,你可能要移民幾百萬上千萬,因為沒有人就沒有消費。

這,就叫不容易吃到嘴里的利益。

鐵路修好了,資本會主動跑到松遼分水嶺去圈地種豆。

但,你和資本說,這個北美人口要是達到了三五千萬,你們在北美的土地就值錢了。不如你先花高價買在北美的土地,然後你再出錢移民過去。這樣,百年後等你重孫輩家里開枝散葉的時候,你家就可以剝削剩余價值了,土地也就升值了。

道理即便能講通,但人家資本稍微一算,媽的百年之後?這每年的投資回報率、或者平均利潤,只要能到10%,百年之後是多少?

那都是翻了151574倍。一兩銀子變15萬兩,我有這錢干點啥不好?我現在在扶桑買塊地,就算一兩銀子買了100畝地,便宜到死。那100年後,這100畝地能賣15萬兩白銀?這坷垃是金子做的?還是這石頭是金子做的?

的確,大順這邊確確實實是有買地投資的習慣,而且整個天下都非常熱衷。

但其實就還是墨子當年的那個問題︰是用?是愛?

買地的人,是愛土地?愛土坷垃?愛這泥土的芬芳?愛這壟溝?所以熱衷買地?

還是因為,要用這土地,作為資產。因為作為資產,土地是最保值的、收益率最高的?

那麼,既然是資本,就要問了︰扶桑的土地、大順的土地,你可以找出來一塊一樣肥沃的土地、甚至旁邊的河流、乃至于說積溫降水都一樣的。但這兩塊地之外的社會條件,一樣嗎?

或者說,舉個最簡單的換位思考。

現在,假設,中原某地的大地主,擁有土地4000畝。朝廷說,這樣吧,你的土地歸朝廷了,給你10倍、不,100倍補償,補你40萬畝土地在扶桑大草原上,也就是30里長、30里寬的這塊地,都給你了。

這地主要嗎?

且不說別的,就算帶著人去了……法律是統治階級的統治工具、這個工具需要國家的暴力機關去執行。在中原,這4000畝地,是地主的就是地主的,大順朝廷要維護「法律」,所有土地私有制似乎是神聖且不可侵犯的。那麼就算說挖地窖挖出來了家里留下的金銀財寶,移了一千百姓過去了,說一如中原制度,六成租子……你看這些佃戶吊他嗎?甚至于,佃戶吊什麼土地私有制的神聖性嗎?就分地了,咋的,大順朝廷還能派兵來維護私有制的神聖性啊?敢來,就跟他干了!

歷史上,北美在1865年開始迎來了一大波的移民潮。因為剛打完南北戰爭、勞動力不足、宅地法等,所以出台了《合同工法》——這玩意兒,理解成「契約奴」制就行,工廠主出運費,按照契約和利息什麼時候把工資扣完運費,什麼時候算是自由了。

許多人盛贊,這個政策實在是太智慧了雲雲,引發了歐洲移民潮,帶來了北美人口的快速增長、工業快速發展雲雲。

但是,這麼說,則完全是空話。

不說種種種種的物質條件,只說最簡單的一條︰沒有古納德公司的廉價蒸汽船票,和縮短到12天的跨大西洋蒸汽船旅程——這是所有條件中似乎最簡單的一條,那麼這個政策就是個扯犢子的空談。

若無此條件,還想發展工業,那就只剩一個辦法,取締《宅地法》,逼著農民去工廠,而不是去西進當自耕農。

當然,這不是說,只需要點亮一個蒸汽船科技就行,只是說,蒸汽船這玩意兒只是眾多物質基礎、社會條件中的貌似最簡單粗暴的一個,是使使勁兒可以搓出來的。

而剩下的那些條件,則完全不是使使勁兒就能搓出來的。

這些問題,也就造成了大順現在非常難走的局面。

比如說,這種非常難走的局面下,就隨便找一個點,來說為什麼難走。

例如後世,上朔到1840年鴉片戰爭開始,百年間,多少仁人志士、多少英雄豪杰,為理想而奮斗、犧牲,終于重現光明?

《重生之搏浪大時代》

千萬人得有吧?

那從1840年開始算起,這千萬英雄里,都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去戰斗的?

反滿、恢復漢土、滅殺閻羅妖?

這個,在大順直接拋掉,一個陝西皇帝,這個理由實在沒法用。

反洋夷侵略?

這個,在大順,要反洋夷,得跑泰晤士河口去反了。

為中華之崛起?

這個,大順現在雖然是個縫合怪,但謂之馬上到來的19世紀的壓路機、世界第一列強,這個還當得起吧?

為華人的生存空間?

這個,更沒法用了。之前就說過了,現在的問題是,就算大順現在立刻死了,天下大亂五十年,環太平洋區域,從澳洲到北美,華人已經完全佔據絕對的人口優勢了。但華人有優勢,和西南山區、西北干旱區、普遍人地矛盾爆發區、華北生態崩潰區的那兩億多百姓,基本沒有啥關系——此時世界的五分之二的人口,如果全面工業化、全面富庶,和全世界一起富庶、全世界普遍工業化,那也沒啥區別了。

所以,其實最後也就剩下了一個選項,為全人類的解放而斗爭。

當然,科社出現之前,會有各種亂七八糟的反動社、空想社、宗教社、小資社等等。

在加上傳統因素,不免在科學的理論出現之前,在大順也就只剩下純粹的「天下大同」這個選項了。

問題在于,天下大同,怎麼走到?

之前,儒學一脈,爭的是由內而外、還是由外而內。

然而,社會意識落後于社會存在。

這套東西再怎麼爭,它產生的社會基礎,也就是小農手工業時代。

如今,時代變了,大部分人都知道,這套東西其實走不通,尤其是伴隨著考據學的發展,很多人都認為,周禮、周官之類的書,多半是一些人為鼓吹王莽改制而寫的……呃,「」設定。

和顏元、李塨等人悶在家里,倆人憋出來的一整套「官制」、「土地法」、「學校制度」、「稅收政策」、「軍制」等,差毬不多的玩意兒。

而現在,大順這邊唯一能撐得起來這個「對未來世界的美好設想」的,其實也就剩下劉玉的那一套東西了。

然而,問題在于,新學派當年為了防止被滅殺,只教「術」而不學「道」,大部分「道」的內容,都是潛移默化和只言片語的。

這也是社會條件所造成的某種必然。

就好比說。

法革,那是一群思想家在上、平民在下,而許多律師等中層,作為思想家和平民之間的聯系。

所以,聖西門會說,法革那群人的口號,和他們反對的反動派的口號一樣,空洞、辭藻。

而華革,則是本土派的哲人王,在山溝溝里,面對著一群文盲和基本沒出過山的農民。

所以,風格是通俗且易懂的,是甚至能讓半文盲听明白的。

而劉玉當初面臨的情況,就是大順允許有聖人,但一定得是死了兩千多年的聖人。

皇權強勢。

正值王朝中期,休養生息結束。

加之以史為鑒,還有「復古半聖意見領袖」安漢公、還有「一人易天下之學」王荊公之類的事。

故而,劉玉就只能以「臣子」的身份,做事。

而「臣子」這個身份,就注定了,新學一派里,很多話不能說、很多東西只能只言片語、最多只能自然秩序,上限就定死了。

這個定死的上限,撐得起「對未來世界的美好設想」嗎?

如果劉玉沒真的見過未來的世界,這麼這個定死的上限,撐不起對未來世界的美好幻想,最多也就是個空想——只有術而無道,也就意味著沒辦法自行的邏輯演繹出最終的結果。

問題在于,劉玉真的見過未來的世界,所以即便是定死的上限,只有術法,那麼他依舊可以描繪出一個差不多的、听起來並不遙遠的、似乎可行的美好的未來世界。

所以,在大順這個縫合怪,此時早已注定的排異反應發生的時候,皇帝為什麼要大張旗鼓地把劉玉的尸骨運回來安葬?

後世有句話講︰天王殺天父,終究一場空。收拾包裹回家去,依舊做長工。

那要是「天父」早早病死、或者自然死亡了,而「天王」依舊還能得到指引、並且有證據表明依舊是「天父」在指引呢?

如果說,大順的實學派,有一整套完整的方法論、邏輯思辨。

那麼,創立者也不好使,我愛我師,但我更愛真理,用方法論和是邏輯思辨,是可以推出後續的正確結果的。

或者說,如果大順的實學派,學的是一套科學的理論,是可以通過邏輯演繹和運用方法論得出後續的結果,那麼這一套是沒有任何用的。

但問題是……劉玉,更像一個……先知。

而不是一個大順的思想家、哲學家。

就像是,他可以漂亮地解出一道立體幾何的題,但他連幾何的許多基本定理都不教一樣。

他只是個先知。

一個「預見過未來」的、可以「用此時的詞匯形容未來」的、思想支離破碎的……先知。

而已。

因為沒有基本定理,所以大順走到這一步,有志之輩,迷迷湖湖,不知道該咋辦。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而這時候,自然會有很多人,覺得,若是我實學派「先知」在此,定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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