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五章 時代的浪漫(上)

作者︰望舒慕羲和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皇帝高看了劉鈺的「悟性」,竟擔心劉鈺將來遁入空門。

然而,實際上,在禁宮了一副宇宙之悲的劉鈺,回了家,好好體驗了一番小別勝新婚的感覺,以至于第二日腰酸背痛,走路都有些飄。

之後幾日,仍是在家休息,見了父母親友後,便和田貞儀一起,去了當日私會的清華園。

倒像是故意做給皇帝看的一般,同乘一頂熱氣球,再如許多年前私會故事。

十幾年前,這清華園還是一片荒蕪,無人肯在這里建別墅,因著前朝的亂力怪神之事。

現如今,已是大順科學院的校址。

風格頗與別處不同。

建築一事,多有些西洋人參與。

如瑞典東印度公司的員工、歷史上倫敦薩默塞特宮和丘園英國王家植物園的設計者,威廉‧錢伯斯;以及法國這邊派來的,一些接受過雅克‧弗朗索‧布隆德爾系統且全面的新古典主義建築風格的設計師。

錢伯斯等人,年紀尚幼,不過是來實習的。即便此時,距離那個歷史上自廣東回去後,能設計薩摩賽特宮、寫出《東方造園論》和《論中國美學的建築、機械和器皿設計》的錢伯斯爵士,知識上還差得遠。

然而,大順和法國的關系親密,巴黎王家建築學院學院派的、波隆德爾的一眾弟子,卻有不少來到這里出力的。不再是靠那些半吊子的傳教士。

于是,這使得大順科學院的設計風格,頗有些中西合璧的意境。

不但遠離了傳教士的神學風格,還出現了一種東西方交匯的特殊的新古典主義風格。

除了主教學樓外,廣闊的廣場、廣場中心高聳的紀年柱、主樓前萬神殿風格的廊柱、聖丹尼門風格的大門、中華風格的花園、周邊中式的勾心斗角的中式屋檐房屋,外加劉鈺最想看到的從高聳的煙囪里冒出的、濃濃的、刺鼻的煤煙。

登高而望,著實別有一番風味。尤其是在劉鈺看來,這種風格,有一種別樣的熟悉感。

此時雖尚未翻譯有浪漫蒂克一詞,田貞儀回想當年私會的場景,心境也能感知到那種浪漫感覺。

十余年前的輕笑一諾,如今竟然真的兌現了。

但浪漫之外,田貞儀笑著和劉鈺講了一段故事。

「昔日,公子劉琦乃以上樓抽梯之法,詢武侯重耳之計。曰︰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出君之口,入琦之耳,可以賜教矣。」

「三哥哥當日說的豪情萬丈,可我看吶,距離大事成矣還早著呢。這是準備和貞儀說點什麼上不至天,下不至地的話?」

這里確實不再有別人,更無任何耳目。比起當日抽走了梯子的劉琦所在的位置,更加隱秘。

劉鈺笑著伸出手,將田貞儀攬在懷里。田貞儀也熟練地靠了過來,依偎在他身旁。

「我要念兩句詩啊。」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當年年輕,壯懷激烈。現在大了,只覺得事事皆難不行嗎?為何非要說點什麼上不至天,下不至地的話。只是一時興起,想到昔日你我私會時候,重溫一下青春爛漫的年紀,多好。」

田貞儀咯咯一笑,取笑道︰「三哥哥這兩句詩念得,言不由衷。要真有這般欲說還休的心思,今日才不會和我一同看這風景呢。你要真存了這心思,或學張留侯、或學誠意伯。也不至于在回來的時候,還非要在松江府逗留那麼久。」

「既有這等爛漫心思,就該早回京城團聚嬌妻。要說江南女子柔媚,可前幾日你那樣折騰,倒也不像在江南被女子所迷呀……」

兩人夫妻多年,哪還有什麼嬌羞之類。

如今知根知底,無所不談。幾句玩笑話後,劉鈺知道這里沒人偷听,暢快無比地「大聲密謀」起來。

「貞儀,前幾日在宮里,我跟陛下說,昔日我與你有再度同乘之盟。舊盟不敢忘,只盼日後陛下能夠允許我出去暢游。」

「可實際上,也不過是拿你我之事,做個幌子。你說的沒錯,今日真不是兌現當日之盟的。只是,當初也確實有些少年志氣。可現在看來,我東征西討,南洋西洋都跑了一圈,無論那件事,都未必比乘坐這熱氣球更安全。」

「這幌子也不是為了學什麼留侯遠遁、王翦自污……」

田貞儀听到後,沒有絲毫的震驚,淡然無比,而是笑道︰「留侯遠遁也好、王翦自污也罷,他們死或不死,自己演的再好也沒用,最終還是看天子一念。何必要學?」

「做人若是做到生死全靠別人一念的地步,這也沒甚麼意思。陛下或將來殺你我、或不殺你我。即便不殺,將來太子登基,或殺你我,或不殺你我。」

「每每念及此,我只想,你命我命,當由你我,何必由天?」

「如此這般,是死是活,全憑他人,我不喜歡,更別提三哥哥了。」

高空頗冷,風又喧囂,田貞儀說完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因著天冷,習慣性地往劉鈺的身邊使勁兒靠了靠,伸出手撥過劉鈺的大氅,裹在了自己身上。

然後,帶著一抹笑意,淡淡地仰起頭,迎著陽光,深深吸了一口已經被科學院污染的、有些刺鼻煤煙味道的空氣。

「你我之命,當由你我。三哥哥這是準備將來借著游玩時候,忽然跑路,對吧?」

身在半空,她卻一點不怕,直言不由天。天無二日,太陽刺眼,她卻迎著太陽微笑。

這天,不是她仰頭看的天。自是另有所指。

劉鈺嘿笑一聲道︰「我自也是這般想的。或死、或生,寄于別人一念之間,終究難受。」

「之前既做外臣,肯定不能與太子結交。太子是和秉性,我也不知。便不提他,就是皇帝,這也難說。」

「都說,伴君如伴虎。」

「留侯、誠意伯選的,是離這老虎遠點。我卻覺得,為何老虎吃人便是理所當然的道理?」

「我是想躲,所以提前準備,只說自己要游山玩水。不要等到皇帝哪天感覺他自己不行了再跑。只要再過些年,事成了,走便是。」

「培了土、撒了種、澆了水。閉眼之前,或看得見收獲;或看不見收獲,那都無所謂了。便是此時不收,將來也會收。」

「只不過,事終究未成。將來若事成了,一走了之也好、重洋避禍也罷,那就都無所謂了。」

「你也听我說了諸多這世間風景,屆時也去那坤輿萬國圖里的利未亞洲看看獅子鴕鳥;去那北亞墨利加看看參天之樹。實在不濟,隱姓埋名,居于大洲遠洋之外,看看遠赴重洋傳到萬里之外的天下內的消息。日日給你講些你喜歡听我講個不停的故事,倒也快活。」

依偎在懷里的田貞儀扭過臉兒,看著劉鈺的眼楮,自己的眼楮也彎成了月牙。

「三哥哥如今奏明了皇帝,要帶我游山玩水。天下內的名山大川,先游歷遍了,日後再去看看外面的風物,確實也好。」

「若真要走,一封書信,一艘大船,便足以。我只要你在身邊,什麼利未亞、亞墨利加,又有什麼區別呢?」

「只怕是,如今還年輕,將來卻老了。便知那邊有風景風物,也走不動啦。只是,你既認了理,我也勸不動,況且我為何要勸呢?」

「坊間說,夫唱婦隨,焉知你我這是夫妻同謀?」

夫妻間相處久了,劉鈺私下里說了太多「大逆不道」的話,田貞儀早已習慣,內心甚至都有了準備。

如今听到劉鈺流露出為將來跑路做準備的意思,心情好不緊張,相反是一陣輕松。

她所怕的,不是劉鈺要做什麼。

而是怕,劉鈺在將來,在事情將成未成、天下大亂未亂的時候,去殉道,竟去繼續做那引路人。

平日里,劉鈺和她講過很多關于「歷史的必然」這樣的道理。

在這一點上,她和劉鈺是有一點點相左的。

她很認同劉鈺的說法。

但是她覺得,劉鈺既然已經忙于創造物質基礎了,培好了土、撒好了種、澆好了水,日後水到渠成。便是缺了他,也無非晚個三十年、五十年。

如今南洋已下、東洋已平、西域收復,便是折騰了三十年、五十年,也不怕再有明末差點被人摘桃子的事。

一旦將來該培的土都培了、該澆的水都澆了,那就一走了之。

何必去當第一個舉著鐮刀去割穗的人?

你帶了頭,或能快點,可以史為鑒,陳勝吳廣不是漢天子;韓山童劉福通,也不是明太祖。他們的結局倒是一樣,都死了,那又何必?

田貞儀覺得,既是歷史的必然,若無劉邦,許有王邦、趙邦;若無李自成,也有陳自成、孫自成,難不成還真能讓東虜得了天下?亦或是大明繼續延續原本的統治?

可劉鈺的想法,卻隱隱透露著一種想要將來帶頭舉鐮割穗的意思。

今日听到劉鈺竟主動說起來將來可能要跑路,隔著重洋看戲,還說什麼「今日不收、明日也能收」之類。

田貞儀沒有絲毫的驚訝緊張或是不安,反倒是滿身的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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