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八五章 新舊利益的沖突(六)

作者︰望舒慕羲和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捕鯨業,以及煤油的起步發展,都和紡織業的需求有很大的關系。

工廠固然是希望一天勞作14個小時的。

而即便松江府這種分包制下,農村婦女在農忙時候白天也是要干活的。晚上紡紗線,就需要燈光。

一家人點燈肯定貴,燈油也是一個不小的開銷,所以就出現了這種今天張家、明天李家的情況。

每家點一次燈,每日輪換。

這大抵才是此時真實的中農級別的生活,一些里的吝嗇鬼死前還是伸出兩根手指為了節省燈油蠟燭,因為這玩意兒也確實貴。

尋常人家,手里捧著窩窩頭、菜里沒有一滴油,這都算是好生活了。

就像是此時農村的廚房里,普遍會有一枚銅錢。

這銅錢上面,會綁一根木棍。若是來客人了,熬湯的時候,會用這枚銅錢探入香油瓶里。誰都知道,孔方兄中間是空的、露的。也正因空心,才用這玩意勾香油,保證每次就加一點點。並且此時大順農村普遍有一個「善意的偽生活常識」,那就是︰香油加多了,一點不香,越少越香。

吃油尚且如此,又怎麼舍得點燈呢?

饒是這家人的佃農身份是假的,實際上是個中農化的佃農,可也是舍不得晚上點燈的。

然而即便如此,也比劉鈺在文登州那里見到的北方農村的佃戶生活上要強得多。

听著這農戶說起將來要種棉花,又擔心將來種棉種桑獲利太多以至于地主把低價抬高,劉鈺心道此事多半也有可能,你的擔心不無道理。

不過這也讓劉鈺想到了一件事,那便是大順這邊的特殊情況,小地主或許可以自主經營,但大地主是不太可能自主經營的。

這麼搞,也不是不行。大量的有技術的中農,成為押租包地的主力。排擠真正的下農、貧農、佃農破產,或是去做工,或是頂著50%的死亡率下南洋。

而這,又和他之前設想的一些計劃相悖。

本來,他想著歐洲的貸款利息那麼低,大順民間的借貸利息這麼高,是不是可以利用這個利息差,搞一些助農貸款。

王安石的青苗法,全面推廣失敗是必然的,因為小農的償還能力是最低的。但劉鈺覺得或許可以在一些經濟略微發達的地區嘗試一下,以歐洲的低息貸款,只要能保證15%的利息,給歐洲的金融資本10%的回報率,兩邊都能接受。

他對王荊公還是頗含敬意的,雖然知道他搞得那一套實踐起來確實難,而且連後世銀行都知道貸款最好不貸給小農這種無償付能力的。但有時候想想,看看小農的苦難生活,終究還是想要嘗試做點什麼的。

然而只怕搞出來後,錢不是去了土地,而是流向了利潤率更高的地方。使得押租制需要的押金急速上升。

這即是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若是搞贖買、墾荒、均田、永佃,甚至搞類似于俄國那邊的農奴解放,這種面向農村的助農的銀行,應該都是可行的。

但若是搞押租、典押、土地出讓經營權,這好像就沒用︰拿到經營權的假佃農,不會盲目去貸款,也基本不需要;而沒錢押租的真佃戶貧農,只怕也根本還不起貸款,哪怕給15%的利息這麼低,怕也難。

劉鈺自己心里也清楚,搞什麼三十年贖買之類的制度,也就是過過嘴癮。

如果上層制度不能動的話,那麼這種銀行就毫無意義。真要搞三十年贖買,搞青苗法用處是很大的。

大順延續前朝末年的「永佃」呼聲,想要實行,只能依靠政府官僚的力量強制推廣。

但政府官僚又都是反對永佃的,因為他們是收地租的階層。

如此一來,似乎松江府出現的這種押租制,不需要政府強制,而是地主主動的選擇,似乎可行性更高一些。

劉鈺沒有造反,而是在體制內,這就導致他只能帶著鐐銬跳舞,在一些政策上不得不先考慮統治階級的利益、以及他們能否接受。

是否有辦法讓這種押租制更快推廣呢?是不是可以借用西歐的金融資本承辦一個面向中農的銀行,貸款給中農,押租給地主,從而讓大量的資金轉移到地主那、再從地主那轉移到工商業投資呢,順便完成押租制的一府推廣,加速貧下佃農破產、去做工或者下南洋呢?

若說單純的商業上的考慮,只需要讓這個銀行的利息,比歐洲金融資本的投資回報期待高即可。這倒挺簡單的。

可理論上考慮沒啥問題的事,往往現實里問題大大的有。

誰來負責挑選誰有資格拿貸款?誰來保證地主不會拿到這些低息的貸款去投資,而不是讓真正需要貸款的土地經營者拿不到這筆錢?

政府放貸款,如何讓貸款流向政府想要的方向,這是一個後世都頭疼的難題。

以此時大順的基層組織能力,恐怕能把現實世界搞成魔幻世界。

想到這,劉鈺試探著問那農戶道︰「若是朝廷辦個錢莊,按照每年15的利,放貸給你們。你可願意貸錢去押租更多的地?」

這戶主連忙搖頭。

「大人,俺們小戶人家,講究的是捧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飯。我勤勤懇懇地干,若是遇到糧價高了,再積攢一些錢,便可以押租更多的地。渾家再做些紡織,平日里再節省下,若得年歲好,也能積攢下幾文錢。」

「可若貸債,這心里就不踏實。糧價又賤,實不敢貸。」

「如今這年月,既怕豐年,又怕災年啊。豐年糧賤,災年無收……」

「至于說種棉種桑,棉少種些還好,若種多了,如何忙得過來?一旦收棉的時候一場雨,忙不過來,忙活一年就全扔了。種桑,又哪里是二三年能收入的?若是借貸,這三五年的利錢,便要翻番,誰知道三五年後的行情?」

「是以,若有余錢,就押租;若無余錢,也不想著借貸去發財。」

「況且來說了,凡借貸,總得有抵押才行。我等皆是佃田的,連田皮田骨都不是。手里並無半分地,地都是別人的,如何能貸的出來?」

看來稍微有點能力的中農,也不想要貸款。也可能是天朝自古以來的高利貸傳統,使得普遍性的對貸款有些害怕。

九出十三歸這個詞只能出現在明朝以後,因為宋朝的官方合法年利是72%,不必九出十三歸。自古以來的能叫人家破人亡的利息,想來農戶對這種新事物的擔憂是必然的心理,社會意識的扭轉沒那麼容易。

劉鈺知道再聊下去,只怕就要又聊到農戶最關心的糧價問題,便只好將話題叉開。

也確實如此,棉花雖好,但大順既沒有奴隸,也不是太流行那種專職打工的人群,除非是轉型的農業資本經營者雇佣長工短工,否則小農家庭確實種不了多少棉花。

種多了,一旦棉桃裂開後下雨了,全完。

蠶桑比棉花更麻煩。

小農是承擔不了這里面的成本的。

所以到頭來主要收入,還是要糧食。糧食進口保證工商業低成本,小農階層若無不滿,那就見鬼了。

松江府雖然工商業發達,可真正月兌離土地的城鎮人口,還是少于小農的。雖然單純的經濟總量,工商業已經高于農業了,可是數人頭的話,小農的力量也不可忽視。還是要溫水煮青蛙,漸漸把小農要麼逼成土地經營者,要麼逼破產,否則糧價問題始終都不能讓大多數人滿意。

又閑扯了幾句,去置辦酒菜的隨從便回來了。

吃飯之前,劉鈺又看了看這家佃農抱養的棄嬰,小女孩粉嘟嘟的,並沒有裂唇之類的毛病,也沒有任何的殘疾,只是家里養不起了。

許是這家女人的女乃足,這小女孩長得也還算健康,並沒有那麼淒慘。只是這命運已然注定,若不出意外,自小就當是兒媳婦養著,將來難免受氣。別說沒有爹媽兄舅撐腰,就算有的,婆媳關系又有幾個好的呢?

用飯之後,劉鈺本想著扔點銀子的。但想了想,最終還是什麼都沒留下。

出了這家佃農的門,離了村子,松江府尹听出來劉鈺自始至終都沒有問糧價的事,他也沒有哪壺不開提哪壺。

之後幾日,劉鈺又去附近的幾個村子轉了轉。既去了地主的家,也去了自耕農的家,還去了那些真正佃戶的家。

轉過之後,隨行的要一同回京復命的一個海軍的軍官忽然說道︰「鯨侯,我倒是想出了個辦法。如今朝廷的稅雖低,可是民間的稅卻重。既如此,朝廷何不直接征收十一稅?仍舊按照原本的數額上繳國庫,剩下的大多數,便留在地方。在此數額之上,不得亂征。如此,地方發役、迎差、車馬等費用,皆從截留的那部分出,這不就得了?」

「古人雲,慕虛名而處實禍。朝廷又何必非要這個三十稅一的仁政之名?我想,若真能做到十而稅一、甚至八稅一、五稅一,這對百姓都算是減了負擔。」

「之前攻打倭國,這倭國動輒五公五民,可即便這樣,只要能保證真的五公五民,我看他們的日子過得也未必比本朝真正的佃農差。」

「現如今朝廷三十稅一,十億畝土地,按說一畝地收0.03兩白銀,這就是3000萬兩的農稅。可實際上,朝廷哪收的這麼多?」

「朝廷一年農稅不過2000萬,可民間負擔,竟不比倭國的五公五民輕。如此,恐是社稷大患。」

「既說地方官和鄉紳的都貪污、加派、借國稅之名增稅,那直接十一稅,八一稅,還是原本的押解國庫。剩下的,只讓他們自貪了去、用了去,我看也比現如今頂著三十稅一的仁義名聲,搞得民不聊生要強。」

劉鈺忍不住笑道︰「狗屁的辦法!得了吧,你還是干你的老本行,畫畫海圖、研究下軍艦陣型得了。這等事,你們出的主意,和北方大儒那一套均田法,差毬不多。听起來美好,做起來一塌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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