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一六章 下南洋到底為了啥(下)

作者︰望舒慕羲和投推薦票 章節目錄 加入書簽

沒有政策,能讓所有人都受益。

劉鈺覺得他們能夠想到這些,已經頗為難得了,遂笑道︰「這話說的對。真這麼想,確實麻煩。站在不同的角度,下南洋的意義也就不一樣。說起來,要是朝廷不出兵,真就讓你們自己奪了爪哇、佔了巴達維亞,你們準備怎麼辦?」

「若是朝廷不出兵,只靠我們歸義軍奪了爪哇、佔了巴達維亞?」牛二一怔,這個問題他之前倒是想過,但要說具體的政策,便有些模糊。

「若是這樣,紅毛鬼自然是要趕走的,城周圍的紅毛鬼的土地也要充公。但為了穩定人心,有仇報仇、有冤報冤,那些承包蔗部甘蔗園的、那些包稅的、給紅毛鬼當雷珍蘭甲必丹的唐人,估計也要殺上一遍,將他們的家產分給百姓,取消苛捐雜稅……」

劉鈺聞言大笑道︰「扯淡。你們真要是成了事,我看最多三五年,你們這些頭領就先把糖廠佔了。都不用說別人,單說我家。放在前朝,祖輩貧苦。等聖朝得了天下,還不是佔了不少土地為賞賜?我家的宅子,前朝姓徐,如今姓劉,換個人而已嘛。」

「蔗部甘蔗園、糖廠、香料丘,這些嘛,基本就是新人換舊人。若是你們真的憑自己趕走了荷蘭人,新人就是你們;只是朝廷既然出兵了,新人便難是你們了而已。」

「要搞這些東西,沒資本怎麼搞?不過,你們的思路要開闊一點。」

「朝廷既要下南洋,江南有錢的有的是。蔗部原本就是屬于VOC的,那些人只是承包。如今趕走了荷蘭人,真要承包出去,只要賺錢,江南的有錢人不都是拼著擠著往這里鑽?」

劉鈺重點不是揶揄牛二等人的「壯志」會變質。

而是稍微點了一下牛二。只是,這基本的態度,模糊了到底是朝廷的意思、皇帝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

但總之,香料丘、甘蔗園之類的種植園,是不可能分掉的,而是要繼續沿用舊的制度,由人來專門承包。

論生產效率,大規模的種植園,出產的上品肯定是比分成小塊種水稻、種咖啡要強的多。

這一點,實際上也就是變相認可了將南洋作為殖民地、而不是作為本土的治理思路。

巴達維亞糖廠雇工起義事件,很容易觸動朝廷脆弱的神經。

雖然劉鈺在朝中極力淡化這件事的本質,可實際上朝廷的一些有識之士還是看出來問題所在。

數萬人從事生產某種商品的行業,一旦這種商品驚險的一跳沒跳好、賣不出去,那麼這數萬人怎麼辦?

小農的話,自給自足,沒有將自己的所有產品商品化。他們種的是糧食,可以賣,也可以不賣自己吃。

但糖廠、香料丘這些,一來大大小小加起來數萬人規模的雇工;二來一旦賣不出去就會爆發之前已經發生過的奴工起義,朝廷的「有識之士」對此相當擔憂。

畢竟,事兒已經真真實實發生過一次了。

朝廷最怕的是亂。

小農經濟,無非兩件事。

天災、貪官污吏。

天災免不了,貪官污吏朝廷還是稍微治一治。

再加上整體政策的抑兼並,雖然都知道早晚要死,但一般情況搞好了,也能混個二三百年的國祚。

可這種種植園經濟、或者說工廠制萌芽,還要考慮經濟規律,這是朝廷那些有識之士們的弱點。

就此時問問當朝大員,這巴達維亞的糖,為何前幾年會不好賣呢?為何之前好賣呢?也不是劉鈺小瞧他們,十個有九個,根本答不上來。

既然我不懂,那就干脆禁掉,不就沒有危險了嗎?

在巴達維亞已經出過這麼一次事的情況下,劉鈺說對于蔗部和香料丘,還是原來的政策,只是新人換舊人。

那便是說,南洋暫時不會當做本土,真要是出了事也不用擔心烽火連天,只要海軍在,最多也就糜爛一島而已。

他這麼稍微一提點,牛二內心立刻先把昨日商量時候就覺得不太「對」的想法給否了,比如分掉種植園和甘蔗園的土地。

于是便將昨夜討論的最多、也覺得最為合適的制度,試探著說了一下。

無非就是延續荷蘭人當初在勃良安萬隆地區的政策,稍微加了一些變動。

「若朝廷將南洋做本土,一切依著國朝的理想制度,按說應該將土地分成小塊于個人。去掉中間商,朝廷官員直接收租。」

「但此事雖好,可就如同古儒一派設想的三十年租佃歸己制度一樣,听起來好,但做起來難。」

「而且,這麼做,既得罪了村社的村長、又得罪了酋邦的貴族。」

「我們便想著,要是既討好村社社長、又討好酋邦貴族,那這豈不就是羈縻?毫無意義,這也不叫下南洋。」

「而若是能討好村社社長、壓制酋邦貴族,似乎便簡單了許多。」

「由村社社長,或者有錢人,承包土地。只要繳上稅,其余的總督不管。他們承包的土地,再租佃給村社的村民。他們收多少稅,咱們也不管,只要交足了總督規定的,剩下的由他們折騰。」

「這樣的好處,有三點。」

「一來,賺錢,保證利潤。」

「二來,村社村民若是不滿,反對的也就是本地的承包土地者,他們頭頂上的老爺。總督府可以適當地殺幾個,以平民怨,還能被百姓交口稱贊。」

「三來,如此一來,村社村長、本地有錢人,就和咱們站在一邊了。而原本他們頭頂上的酋邦貴族,說話就不好使了,要履行的封建義務也不用履行了,因為有咱們撐腰。也就是說,咱們讓村社村長、土地承包者、本地有錢人,來對抗那些酋邦貴族,瓦解他們。」

「流水的總督、鐵打的老爺。而且也不需要太多的人手,就能管理。」

「對村民來說,村社村長,是溝通他們和總督之間的中間人;對咱們來說,他們也是替咱們收稅的中間人。缺了這些中間人,朝廷很難統治這麼大、大部分都是夷人的南洋。」

「甚至,可以給他們完全支配村民的權力。」

「不過,我們也能感覺到這樣做會有很大的問題,將來說不定要出大事。」

說到這,牛二悄悄看了看劉鈺的臉色,希望從劉鈺的表情上看出點什麼。這不是正式的考教,只是試探著說說自己的想法。

他沒有全然肯定自己的想法一定可行,而是說考慮到會有問題、將來會出大事。

然而劉鈺只是靜靜地听著,並沒有立刻表態。

不從道德上去做批判,某種程度講,可以說是帆船把世界市場聯系起來後的某種必然趨勢。

如同巴西和美國內戰前的南方種植園經濟。

生產資料所有者推行最最最野蠻的奴隸制,目的卻是向當時最先的生產方式提供原材料。

之前巴達維亞的一些蔗部糖廠,所使用的華人奴工,已經基本類似于變種的奴隸制了。為的,也是向最發達的商業資本主義的西歐商人提供商品。

又或者,類似于三十年戰爭後的中歐的再版農奴制。

看上去是倒退,但從整個世界的資本主義市場的角度看,再版農奴制,不過是一種「商業資本主義的一種變態」。

之前的農奴制,是為了維系自給自足的莊園。

而再版的農奴制,是村社村長、大地主,充分參與到世界市場中來,為資本主義的發展,提供各種原材料。

中歐的糧食、牲畜、葡萄、木材,不是為了莊園自己用,而是為了投入到西歐的資本主義市場中賺錢的。

整體上,他們還是為阿姆斯特丹或者倫敦的資本家們服務。

牛二設想的這種在爪哇實行的政策,就本質上講,是在為松江等地聚集的大順資本家們服務的。

因為大順的商業資本,需要靛草、香料、棉花,咖啡。

將那些村社的村長,強行扭曲為農奴主,將村社的村民扭曲為農奴,固定在土地上。利用他們,來生產世界市場、大順的商業資本和工業資本所需要的原材料和嗜好品。

既然世界市場被帆船聯系在了一起,那麼這種「商業資本主義的一種變態」,出現也就是某種必然。

若不拆開來看,這只是東方這邊以大順為基礎的資本主義體系內的一個零件,雖然即便大順也還只是處在一個非自發萌芽的狀態。

只是,中歐地區的再度農奴化,外因是西歐資本主義的發展、城市化等,對糧食原材料的需求激增;內因是市民階層和商人階層的實力不足,使得封建主慣性于過去的簡單粗暴的統治方式,又因為距離西歐太近不得不充分參與到資本主義體系之中。

爪哇這邊,則純粹是外力強勢干涉導致的。可能要用暴風驟雨般的速度,完成這種村社村長自己無意識的轉化。

劉鈺對于為什麼下南洋,與皇帝所想的並不一致。但站在他的角度上來看,牛二的想法,倒也不失為一種可行的手段。

雖然他並不是很支持,但他不支持的原因,也不是出于良心。

而是因為這麼搞,會讓南洋的市場狹小,適宜商業資本主義的發展,卻對已經搞出來了蒸汽機的大順的工業將來的發展不利。

大順內部的市場過于狹小,而且對小農經濟的沖擊,可能會導致大順朝廷被嚇到,迅速開倒車。

不管是下南洋、求印度、還是想著與荷蘭人合作,劉鈺一直在找的東西,是市場。

但牛二設想的政策,對擴大市場,並無什麼益處。

劉鈺並不站在商業資本的一邊。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