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一石激起千層浪(下)

申時行攜眾閣老回到內閣,听說徐學謨來了,不由得微微蹙眉,暗道這個徐子言怎麼回事,一個年過花甲的老臣,怎會這般沒有城府?

他不是不知道徐學謨今天肯定會有些被動,畢竟說起來整個心學派今天都被高務實這一疏弄得挺被動的,而徐學謨正巧是大宗伯,肯定是最被動的那個。

可是,那又如何呢?你被動一點就被動一點好了,這個時候內閣也才剛剛拿出主意,正在緊急覲見皇上表明態度,你就算再被動,那也總比盲動要好啊!

這麼急吼吼來見我,生怕別人不知道你這個大宗伯沒有主見嗎?而且你還是我申汝默的鄉黨,如此做法讓旁人見了怎麼想?

不過不滿歸不滿,人都來了也不能不見,申時行只好和閣僚們隨意客套幾句,然後便去值房見徐學謨。

場面話不多贅言,徐學謨一見面就對申時行直接道明了來意,然後憂心忡忡地道︰「如今科道沸騰,已經派了人進宮,要將聯名疏直呈天子,我恐此輩所為被高求真利用……」

「嗯?此言何意?」申時行有些詫異,問道︰「你說高求真利用科道?他要做什麼?」

徐學謨便把自己之前的擔憂說了出來,表示高務實可能是看上了禮部。

誰料申時行搖頭道︰「這卻不然。我意,高求真不太可能會對禮部有什麼覬覦之心——至少現在不會,現在他呆在兵部才是最適合的。」

徐學謨有些將信將疑,問道︰「元輔可肯指點緣由?」

「豈敢言指點。」申時行的面子功夫一直做得很好,此刻也客客氣氣地道︰「子言兄,你以為高求真最善何事?」

徐學謨微微一怔,沉吟片刻,道︰「高求真文名動天下,但以其近年所為而觀之,我以為其最善者,反倒是兵與財。」

「不錯,子言兄看得透徹。」申時行微微笑道︰「其實高求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按理說以他六首狀元之身份名望,又是實學宗門之後,他若只是希圖進階,大可以在翰林院閑著,湊上六年、九年的資歷,仗著有與皇上同窗之實,那時說不定便可以加少宰(吏部左右侍郎,申時行這里特指左侍郎)而入閣,但他偏偏不肯如此。

安南定北不必說了,其去遼東也不肯閑著,先打了一場遼南之戰,接著又是引種那個……嗯,那個玉米,還搞起了柞絲,同時又把鹽業梳理了一番。你看,他在遼東才呆了多久,竟然忙活了這麼多事。子言兄以為,他為何如此?」

徐學謨皺眉道︰「想來無非是要證明他們實學那套有用于國。」

「不錯,時行也是這般以為。」申時行點頭道︰「高求真寧可放著康莊大道不走,卻偏偏選擇證明其所學,這是值得注意的——這意味著他在行事之時一定會先考慮如何展示實學之實效,而不會先考慮如何升官。事實上,我甚至以為高求真並不怎麼在乎官階,或許在他眼里,官階不過是唾手可得之物,無須太過費神。」

徐學謨有些不樂意听這話,當時便表示反對了,提醒道︰「元輔莫要忘了,高求真昔年外任廣西可不是自己要去的,他是被貶官。」

申時行擺手道︰「那件事是有內幕的,不過我這里的消息也不太徹底,只知道他那次可能是代君受過……還是不提了吧。」

徐學謨一听他這樣說,也知道這件事不好深談,便道︰「此事可以不提,可他回京之後——我是指漠南大戰之後——他被外任遼東,這件事難道也是他自己主動的?」

申時行淡淡地道︰「算是。」

那就沒法了。

徐學謨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把話題一轉︰「就算高求真本人對禮部沒有太多想法,但他們實學派內部難道就不會有其他人覬覦這個大宗伯麼?」

「這個麼……」申時行稍稍皺眉︰「倒是不能排除有此可能。」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他們在翰林院還有好幾人身處要職,如韓楫、張一桂等,都是隨時可以調任禮部的。」

徐學謨立刻道︰「豈止這兩人?程文、宋之韓、郜永春乃至于涂夢桂等,如果內閣推薦,哪個不能來接任大宗伯?」

這話也沒錯,但申時行沉吟了片刻,還是有些遲疑地搖了搖頭︰「但他們對禮部的興趣一直不大……前些年內閣盡在他們掌握之時,他們卻寧可將手里的大員外任督撫,也沒見往禮部塞人。」

「不然,此一時彼一時也。」徐學謨正色道︰「正是因為此前十余年,高新鄭、郭安陽、張蒲州三人接連宰執天下,他們為了掌握事權,這才沒有把主意打到禮部頭上,但現在的情況卻不同了。」

申時行心中一動,若有所悟,但還是問道︰「敢請教子言兄有何不同?」

「元輔客氣了。」徐學謨答道︰「現在最大的一點不同,便是朝廷換了元輔。」

申時行卻搖頭道︰「看似不同,實則……呵,時行在內閣之中處境如何,子言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這般說?」

「不然。」徐學謨肅然道︰「無論元輔自認為處境如何,都不能改變宰執更易這個事實,至少如今他們不論想做什麼,最後都有元輔你可以把關,真要是到了關鍵時刻,元輔是可以否決的。」

理論上來說這話沒錯,但申時行知道那只是理論上,實際上正如今天內閣討論之時的情況一樣,一旦其他四位閣僚統一了態度,即便他這個首輔也不能真的不管不顧,來個什麼「獨排眾議」。

獨排眾議這種舉動,自嚴嵩罷相以來,這些年里就只有高拱偶爾會做,其余不管是昔年的徐階、李春芳,還是郭樸、張四維,都沒有干過這種事。

畢竟,「獨排眾議」實在太考驗膽色和聖眷了,這二者只要缺了其一,就不可能會有人敢選,哪怕首輔也不敢這麼干——你是真不打算要身後名了嗎?

至于高拱,他屬于特例。此公一貫主見極強,當時又有高務實給他在旁策劃周詳,他認為他做的事都是對的,自然不怕身後名被人詆毀,而聖眷這一塊又是他的強項,那還有什麼好說?

眼下申時行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本身就不是高拱那種性子,聖眷雖然還行,但偏偏有個高務實珠玉在前,他可不敢和高務實比這個,于是「獨排眾議」這種事在他看來當然是不能為之的。

不過這話卻不好明說,于是申時行選擇了沉默以對。

徐學謨見他不反對,便繼續道︰「另外還有一點不同,那就是禮部從今日起,恐怕就不再是個清水衙門了。」

其實禮部以前也不能說清水衙門,畢竟除了那些各種大典之外,諸如科舉也是歸禮部管的,這在大明朝怎麼能算是閑差?只是說相比于實學派最重視的吏部、戶部、兵部而言,禮部的差事顯得沒有那麼緊要罷了。

不過徐學謨這話卻點醒了申時行,他目光一凝,問道︰「子言兄的意思是說,在今日高求真上了《請開藩禁疏》之後,禮部恐怕就要負責宗藩改制之事了,而此事不僅牽連甚廣,且干系重大,今後禮部的權力必然要遠過與此前?」

徐學謨立刻表示肯定︰「元輔睿見,正是如此。」

申時行遲疑起來,左思右想之下卻有些另外的擔憂浮上心頭,臉色微微一變︰「壞了。」

徐學謨有些愕然,問道︰「怎麼?」

申時行急道︰「內閣方才已經同意了高求真此疏,並且聯袂去見了皇上……」

徐學謨插嘴問道︰「皇上同意了?」

「還沒有,不過那恐怕只是做個樣子。」申時行急道︰「皇上說事關重大,他要多考慮一些時候,還說要通過宗人府了解各地宗藩對此事的態度,然後才會‘慎重決斷’。」

徐學謨錯愕地道︰「如此大事,皇上慎重一些,難道不是好事麼?」

「問題不在這里!」申時行緊張道︰「我看這件事說不定本身就是皇上暗示高求真出面來做的,也就是說皇上遲早是會同意的。不過眼下我擔心的是另一件事——子言兄你這個大宗伯只怕要被人架在火上烤了。」

徐學謨先是怔了一怔,但他到底也是久歷宦海之人,很快反應了過來,驚道︰「高求真上疏開藩禁,但最終去做這件事的人卻是我徐學謨!」

徐部堂臉色陡然一白,冷汗一瞬間就下來了︰「如此大事,要是一個弄不好,激出什麼事來……」

嗯,那你就是背鍋俠唄。

申時行也坐不住了,問道︰「外頭現在到底有何議論?」

徐學謨便將自己知道的六部、科道等衙門的情況說了一說,然後憂心忡忡地道︰「現在整體來說是群情激奮,而內閣又表示同意了。我看皇上那邊……按元輔所言,只怕也就是做做樣子便要放行。如此這般,恐怕開藩禁一事已成定局,無非時間早晚罷了。」

申時行以手扶額,捏著眉心思索了一會兒,忽然道︰「事情既然阻止不了,禮部也是我等絕不能輕易放棄之地,那麼要想化被動為主動,就只有兩條路可走。」

徐學謨忙問︰「哪兩條路?」

申時行道︰「第一條便是撇清干系,想方設法讓各地宗藩知道此事並非禮部主導,實在是高求真搞出來的名堂,禮部無非礙于朝廷決議,不得不為之罷了。只要把這一點向各地宗藩暗示清楚,想必他們即便心生怨望,這怨望也該是沖高求真去,而不是沖你子言兄而來。」

道理好像是這個道理,但徐學謨知道這是不夠的,于是沉聲問道︰「可朝廷決議只要一出來,這執行者仍然只能是禮部。到時候,即便宗藩們知道背後黑手是誰,可面對禮部只怕也不會有好臉色吧?」

這是個簡單的道理,其實很好懂。就好像後世的城管,可謂是罵名震天,可是他們本身的職業壓力是哪里來的呢?還不是地方政府要求他們要把市容市貌整頓成什麼樣子,他們才會去搞?

甚至于執法手段粗暴什麼的,真要算起來,也是因為一開始的時候各地在此問題上沒有嚴格的規矩,後來被噴多了,規矩逐漸嚴格,這些現象也顯然是在逐步好轉。可是城管的招牌依舊壞了,依舊是許多人抨擊的主要目標。

干這種事,倒霉的雖然未見得只有執行者,但執行者總是免不得要遭恨、要被噴的。眼下禮部的情況就類似于此,雖然這事是高務實提出的,然後百官群情激奮之下「逼得」皇帝只能答應,但歸根結底要禮部去辦。

結果很可能就是高務實說完便不管了,而皇帝更是「被迫」,至于群臣嘛……法不責眾,最終倒霉的就只剩下禮部了。

這可真是天降奇鍋!

徐學謨想到將來可能要面對的糟糕局面,明明剛才還在擔心高務實是不是在打他這頂大宗伯帽子的主意,現在卻恨不得趕緊撂挑子不干了才好。

這可真是心學派的一貫風格,有好事我一定要湊個熱鬧,有壞事那我可是三不沾的——尤其是不能壞了自己的名聲。

心學嘛,之前就說過,它是道德實學的範疇,而道德最直接掛鉤的就是名聲。

事情辦砸了不要緊,要緊的是名聲不能壞啊!如今徐學謨眼見得自己的名聲已經到了懸崖邊上,自然緊張得不行。

他有些病急亂投醫地道︰「能不能想法子換個其他人上來?現在左侍郎是宋之韓……」

申時行心中大怒,強壓著不滿,語氣也沉了下來,森然道︰「子言兄是要請辭嗎?」

那當然不是,徐學謨只是想換個衙門罷了。

不過申時行的臉色已經說明了他的心情,徐學謨一時不敢明言,只好尷尬道︰「這個自然不是……呃,我是說王太倉眼下還未回朝,為大局計,恐怕還不是學謨言退之時。」

申時行忍不住輕哼一聲,但語氣總算還是緩和了不少,點頭道︰「子言兄能這樣想就最好了,眼下時局艱難,真是需要我輩同聲共氣之時,豈能動輒言退,不肯立持?」

徐學謨想附和他笑一笑,但最終還是只擠出一臉難看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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