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宮里宮外(卌四)宸翰與意外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高務若是如何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去了新鄭的,此時暫且不說,卻說大年剛過,高務實又再次忙碌起來。

首先是高淵南下。作為高務實的嫡長子,偌大京華的繼承人,他的首次獨當一面顯然是京華內部近期最震撼的一件大事。

從京華總部的秘書處、內務部,到海上始發地的天津港,以及沿途他可能停靠的一系列京華私港,各處各部都無不做好了喜迎大少爺位臨指導的準備。

當然,高淵這邊提前給出的停靠點並不多,從天津出發後將停靠上海港、廣州港、金港,然後抵達定南港。

沒錯,他雖然是要去勃固,但南下的海路只到定南港。到達定南港之後,他將會在定南代表父親高務實檢閱南洋艦隊,然後乘坐南洋艦隊旗艦繞行龍牙海峽,途中仍代表父親高務實檢視虎州、龍牙二城(即新加坡、馬六甲),最後抵達勃固王國的大光港——大光就是後世的仰光。

按照之前的計劃,高淵出行是故意放在黃止汀南下之前的,為的就是給他單獨面見南疆主要部下的機會。黃止汀對此既欣慰又多少有些擔心,不過在送別之時仍然表現得很是自如,甚至在旁人眼中還有些嚴肅,當眾交代了幾句。

其中一句是︰「既是代父訓閱,便當時刻謹言慎行,莫要失了汝父威嚴,你可明白?」

高淵回答︰「母親放心,孩兒省得。」然後便在騎丁護衛下往天津而去。

可能有人要問,高務實難道沒來送一送兒子嗎?的確沒來,因為世家大族根本沒這規矩。只有兒子送老子出行是理所應當,斷無老子送兒子的道理,這和後世基本上算是反過來。

再說,高務實就算不把這規矩當回事也沒用,因為他在這天可比黃止汀母子更忙。

這天是皇嫡子的滿月,內閣諸位閣老都得去送賀表,而皇帝肯定還會回賜一些東西什麼的,然後閣老們又要謝恩,總之有得麻煩。

當然,這些都是禮儀上的工夫,對于早已熟悉流程的閣老們而言只能說繁復,卻談不上忙碌。真正忙碌的還有其他事,比如朝鮮內附之後第一批王室成員即將抵達京師,內閣今天要開會討論一下用什麼禮節來接待。

這種事看起來不重要,其實還挺重要的,因為接待的禮儀如何肯定會傳回朝鮮當地,當地的原朝鮮官員對此必然很敏感。

如果朝廷用的禮儀較高,朝鮮安定的可能性就較高,反之就有辱朝的嫌疑,沒準會埋下隱患。但問題在于大明朝廷作為天朝上國,又不好隨意拔高禮節。

這有三個比較重要的原因︰其一,隨意拔高禮節本身于禮不符,不該是上國該出現的「失誤」;其二,眾所周知大明朝對藩屬國居高臨下慣了,這麼做嚴重不符合大明朝廷一貫的調性;其三,如果對朝鮮的恭順王拔高禮節,那萬一蒙古的順義王對此表達不滿,大明怎麼回答呢?

哦,人家朝鮮被區區倭寇打得差點亡國,只是因為號稱小中華,你就對人家高看一眼。我右翼蒙古忠心耿耿三十年,為你提供良馬,隨你大戰數場,動不動就出兵數萬騎為你流血流汗,到頭來你居然輕視于我,天下間哪有這般道理?

所以說禮儀絕非小事,必要的重視是應該的。不過這件事的商議最終還算順利,大體上的結果就是一應禮儀按照規矩來,但為了表現對朝鮮內附的欣賞與安撫,原本只需要禮部尚書出面迎接幾位王子的規格,被提高到由趙志皋領餃。

趙志皋在內閣其實並不分管禮部工作,禮部本來是首輔王家屏負責的。但問題也在這里,王家屏作為首輔,如果他領餃去迎接王子……這個面子就給過頭了。就算真有需要首輔出面迎接的人,那也只能是李本人到了才可以。

過了一會兒,輔臣上賀表的賞賜來了。皇帝賜諸輔臣燒鵝、鹵牛肉、時蔬並御酒,又賜諸輔臣辰翰各一幅。

其余輔臣所得辰翰均為四字,一幅。高務實所得的辰翰卻有些不同,算起來應該是兩幅,或可當做對聯。上聯是「爾惟鹽梅」,下聯是「汝作舟楫」。

這兩句都出自《尚書‧說命》︰

「若作和羹,爾惟鹽梅。」意思是「如作羹湯,你就做鹽和梅。」鹽、梅指的是國家所需的賢才。

「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意思是「如渡大河,要用你作船和槳。」這一句其實完整點說應該是「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

而這兩句的前一句出自商湯對尹尹言,後一句是武丁對傅說言。商湯、尹尹名頭夠大,不必多說。武丁、傅說名頭可能沒那麼響亮,可以解釋一下。

商帝武丁即位後,想復興殷國(殷即商),可是沒有賢相。于是他把政事交給冢宰,三年不言,以考察國家的風俗。

說是一天夜間,武丁夢見一位聖人名叫「說」,于是將夢中的形象與群臣百官對照,都不像。又派遣官員到城外去尋找,終于在傅岩找到了。這個人就是傅說,當時正在用土築牆。

官員領傅說進見武丁。武丁說,正是此人。武丁同他談論國家大事,發覺他果然是一位聖人,便任用他做宰相。同時,命他早晚進諫,以幫助自己修德。

就是在這時,武丁懇切地說︰「若金,用汝作礪;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

這個意思很簡單︰我如果是金屬器,就要用你做磨刀石;我如果要渡大河,要用你做船和槳;我如果遇到天干大旱,要用你做霖雨。

武丁這句話,連用三個假設句,向傅說提出輔左自己,治理國家的要求。一是要傅說像礪,幫助自己敬身修德;二是要傅說像渡船的舟楫一樣,扶助自己管理國家;三是要傅說像大旱中的霖雨一樣,解除全天下老百姓的痛苦。

據聞,之後武丁便要傅說敞開心泉,說出治國的良策和建議,來澆灌自己的心。武丁認為,藥物不 烈,疾病就治不好;赤腳行走而不看路,腳就會因此受傷。

最後,他希望傅說和朝廷大臣一道,同心協力,匡扶君主,使自己能夠遵從先王之道,追隨成湯之法,安定天下,使人民過上安定幸福的生活。

而有了傅說這位賢相後,果然殷國大治,很快走向繁榮昌盛。

高務實一開始拿到這兩幅辰翰倒也沒多想,但很快就意識到這兩幅辰翰的意義有點與眾不同。因為他忽然發現,皇帝今天賜予的辰翰,只有他這兩幅有明確指于某人的典故。

除他以外,王家屏的是「理順陰陽」,梁夢龍的是「翼輔三朝」,趙志皋的是「德惟一心」,沉一貫的是「責難陳善」,周詠的是「鎮撫四夷」。

可以說,皇帝給他們的辰翰要麼源于職務和分管,要麼源于其本人的經歷與特點。

比如「理順陰陽」,這是自古以來宰相的職責,所以給了首輔王家屏;「翼輔三朝」是夸梁夢龍是三朝元老,因為梁夢龍在內閣資歷最老,是嘉靖三十二年進士;趙志皋的「德惟一心」大抵是因為他政績不多,但平時看來人品和學問都不錯,且是心學顯流;沉一貫的「責難陳善」是指他經常提意見,皇帝覺得「你說的對,可以多說」;周詠的「鎮撫四夷」可能因為他是從封疆大吏入中樞輔左,而且又分管兵部的原因。

然而這幾位所得的辰翰,沒有一個是將其比作古時某位賢臣,只有高務實這里例外了。

尹尹的故事不必多說,但凡要對輔臣大夸特夸,基本都少不了這位,放在此處沒準就是例行公事。然而對于傅說,高務實卻逐漸品出了一點不同之處。

首先,武丁利用「夢帝賚予良弼」的策略——也就是所謂做夢時得知有聖人的這出戲碼,直接提高了傅說的宗教地位,同時也極力提高傅說在行政系統中的地位,使之成為權力系統中的關鍵人物。

按照辰翰的意思,這里武丁當然就是指皇帝本人,傅說當然就是高務實。那麼,皇帝有沒有通過什麼辦法提高他高務實的地位呢?有,早期是聖卷,後來是給高務實各種立功、立大功的機會。

但是辰翰只有八個字,與武丁、傅說相關的只有與四個字,那麼有很多更深的意思便只能自行體悟,不可能完全直白表達出來。除了上述這些,是否還有其他?有的。這就必須聯系到武丁這位商王在歷史上做過的一些事了,尤其是他的功績。

歷史上的武丁,在利用傅說進行強化王權的同時,也在理論和制度上對采取了集中權力的措施。其集中王權的方法主要集中于三個方面,《尚書‧說命》中有比較詳細的記載︰

一是強調「惟天聰明,惟聖時憲,惟臣欽若,惟民從乂」的君臣秩序。簡單地說就是「天賦王權」,所以「君君臣臣」是有道理的,因此建立了一種君臣尊卑體系,也是一種階級化的社會倫理。

二是改革用人制度,加強商王對官員的任免權。所謂「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惡德,惟其賢。」

于是,商朝在武丁時期建立了任人唯能、任人唯賢的規則,力圖改變盤庚所強調的「惟圖任舊人共政」的用人模式,最終取得了對官吏的最終任免權。

武丁這麼做,在當時來說實際上是對舊貴族在任職特權上的否定,大大加強了商王選拔官員的自由度,對王權的加強具有積極的意義。

三是改革祭祀制度,把神權掌握到商王手中。商代前期與王權對立的貴族主要是依靠神權,《尚書‧君》中說︰「時則有若尹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時則有若巫賢」,所以列舉的權臣皆是「格于上帝」的巫師,神權構成對王權的主要威脅。

商代的神權最主要表現于祭祀權,後世有研究表明,武丁前期的祭權十分分散,多種非王卜辭都有頻繁祭祀祖先的記錄,有的甚至祭祀商王的遠祖。針對這種情況,武丁提出︰「黷予祭祀時謂弗欽。禮煩則亂,事神則難。」,對祭祀進行了改革。

而與此同時,武丁時期,特別是通過對土方、舌方和羌人等方國部落的一系列戰爭,不僅消除了邊患,有利于邊疆的開拓和發展,而且通過戰爭掠奪了大量財物和奴隸,從而又促進了商代奴隸制社會經濟的前所未有的發展。

高務實忽然覺得,朱翊鈞把他自己比作武丁恐怕真是意有所指,這邊功方面尤其明顯。

既然邊功方面如此相像,那麼其他方面又是否一樣呢?

君臣倫理,這一點應該不必皇帝再強調了,現在沒人敢對此發起挑戰,皇帝大概也不會認為這方面有什麼隱患。

官員任命權?這是皇帝的權力,大明朝在這一點上也並無太多隱患,皇帝想任命誰就能任命誰,即便內閣輔臣,皇帝想要中旨任命也不是不可以,只要那人敢做就行。

雖說「只要那人敢做」本身經常出問題,但臣子不肯就職是因為社會輿論壓力,而並非皇帝沒有任命權。所以高務實認為,皇帝這里並不是暗示要他幫忙奪回官員任命權。

那麼,還有什麼人事權力不在皇帝手里嗎?似乎是有的,在今天這個皇嫡子滿月的特殊時間,皇帝忽然以武丁、傅說來暗示,難保不是指皇帝失去了對太子的選擇權。

太子乃是儲君,但儲君本身也是臣,也是皇帝可以選擇「任命」的,然而現在皇帝卻反而沒有選擇權了。作為一個「中興明主」,功業說起來已經直追二祖的皇帝,他對此深懷不滿似乎也不足為奇。

如果這一條能夠坐實,那麼下一條也就不難理解了。什麼是「神權」?武丁時期是對祖先、神祇的祭祀權,而武丁當時所做的,正是讓商王壟斷「誰是商王家族的祖先」、「誰是我們的神祇」的解釋權。

那麼,現在呢?現在的「神權」無疑是儒學,然而對儒學的解釋權則顯然不在皇帝手中,卻在天下儒生……呃,那太泛泛了,實際上應該說就是在文官集團手中!

高務實凜然一驚,暗道︰莫非朱翊鈞是要拿儒學開刀,在各派之中挑個倒霉蛋殺一儆百,然後將儒學的解釋權收攏到他……以及今後的大明皇帝手里?

這可不行啊,皇權要是把儒學的解釋權都收攏起來,那相當于是****,如此則文官集團對皇權的向心力就瞬間崩塌了!

高務實倒抽一口涼氣,正要考慮等待會兒皇帝召見輔臣時該如何想辦法試探一下口風,忽然見到劉平急匆匆一路跑步而來。

不等眾輔臣詫異相詢,劉平已經叫道︰「諸位先生,皇爺咳血暈過去了,還請先生們立刻去乾清宮候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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