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伐元(廿一)圖們托孤

小冰河期的夏日漠北草原並不炎熱,甚至很像是已經入了秋的中原,氣候宜人。

這一日碧空如洗,極目天舒,本是絕佳的風景。奈何草原的東面忽然起了揚塵,伴隨著低沉如陰雷一般的轟隆聲,一支龐大的騎兵從天地之間呼嘯而來。

領頭之人正是「全蒙古的大汗」——扎薩克圖圖們汗。老汗已經年近花甲,這在蒙古人里已經算是高壽。他的須發早已半白帶灰,臉頰也有些內陷,厚重發黑的眼袋更說明他近來十分勞累,唯有冷厲的雙眸一如既往。

這支人數眾多的騎兵奔至一處長長地緩坡,圖們大汗一勒馬韁,止步不前。數萬鐵騎根本無需號令,宛如一人般隨即停了下來,等待大汗的命令。

但大汗並無命令,只是眯著眼楮往前打量了片刻,才用沙啞的嗓子問道︰「布日哈圖,前面不遠便要到沙城了吧?」

布日哈圖正值壯年,雖然一路風塵,卻顯得淡定如常,稍微拉了拉馬韁,點頭道︰「大汗好記性,前方約二十里應該便是沙城了。」

圖們微微頷首,但面色卻變得更加陰沉起來,片刻之後忽然輕嘆一聲︰「昔年我君臣二人領數萬大軍,便是在這沙城之下受挫頓兵,當時……城中坐鎮之人便是高日新。」

布日哈圖點了點頭,卻未做聲。圖們則接著道︰「有時候本汗忍不住會想,如果當時我們拼得傷筋動骨也要強攻拿下沙城,將高日新斬殺在此,如今還會有這許多事麼?」

布日哈圖沉默片刻,緩緩道︰「前事已矣,大汗更需考慮當下與將來。」

「呵,是呀,總是要先考慮當下和將來的。」圖們仿佛自嘲一般笑了笑,又嘆息一聲︰「其實本汗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麼,你在想當年就算我們要強攻,其實也拿不下沙城,是麼?我想是的,畢竟你前幾日還堅持說‘高日新所駐之城必難破之’……當年的沙城,想來也是一樣的吧。」

布日哈圖這次卻回答得很快,立刻道︰「明廷吹噓高日新乃是天下第一文帥,自出仕以來,百戰百勝未嘗一敗。但此人並非真的用兵如神,以臣觀之,高日新政才遠勝兵才,其所以未嘗一敗,有三大原因。

其一,此人善于戰前布局,即漢人兵書所言︰‘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數,四曰稱,五曰勝。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數,數生稱,稱生勝。故勝兵若以鎰稱銖,敗兵若以銖稱鎰。勝者之戰人也,若決積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高日新便深得其中精髓。」

圖們皺眉道︰「這些話什麼意思?」

大汗顯然是沒有仔細讀過兵法的,因此布日哈圖給他簡單解釋了一番。告訴他漢人兵法說獲勝的基本原則有五條︰一是土地面積的「度」,二是物產資源的「量」,三是兵員眾寡的「數」,四是兵力對比的「稱」,五是勝負優劣的「勝」。

敵我所處地域的不同,產生雙方土地面積大小不同的「度」;敵我土地面積大小的「度」的不同,產生雙方物產資源多少不同的「量」;敵我物產資源多少的「量」的不同,產生雙方兵員多寡不同的「數」;敵我兵員多寡的「數」的不同,產生雙方兵力對比不同的「稱」;敵我兵力對比「稱」的不同,最終決定戰爭勝負的結果。

因此,勝利的軍隊較之于失敗的軍隊,有如以「鎰」稱「銖」那樣佔有絕對的優勢;而失敗的軍隊較之于勝利的軍隊,就像用「銖」稱「鎰」那樣處于絕對的劣勢。實力強大的勝利者統帥部隊作戰,就像在萬丈懸崖決開山澗的積水一樣,這就是軍事實力的「形」。

「就是你此前經常和本汗說的‘國力’了。」圖們听完沉沉點頭,道︰「明廷國力強大,但以往總不能用好,後來有了高家伯佷,這股力量漸漸便能聚攏起來且如臂使指,我蒙古勇士雖然善戰,可一旦淪落到只能和明人拼消耗,便遲早只能一敗……你接著說吧。」

「其二,高日新此人雖未必機巧百變,但其勝在用兵謹慎。此即兵法雲︰‘善戰者,立于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是故勝兵先勝而後求戰,敗兵先戰而後求勝。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為勝敗之政。’故其雖非天生將才,卻總能慢慢形成勝勢,直至不可逆轉。」

「這段本汗倒是听得懂。」圖們點頭道︰「是說善于作戰的人,總是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而不放過擊敗敵人的機會。所以,勝利的軍隊先有勝利的把握,而後才尋求與敵交戰;失敗的軍隊往往是先冒險與敵交戰,而後企求僥幸取勝。

也就是說,善于指揮戰爭的人,必須掌握‘自保而全勝’的道理和法門,這樣才能夠掌握勝敗的主動權。」

「大汗英明,正是如此。」布日哈圖頷首道︰「高日新領兵,總是先求不敗,然後求勝。當年沙城之戰,他守我攻,他有堅城可倚靠,有大炮可傷我。我部騎兵,若論來去縱橫,固然在他之上,但耗在城下卻難有寸進,早晚必走,他何慮哉?

大汗當日也正是明白其中道理,因此在試探過後,見其不露破綻便撤軍而走,此正道也。即便再歷一次,臣想大汗也必是如此抉擇。既如此,又談何‘拼得傷筋動骨也要強攻拿下沙城’之說?」

「不過一時感慨罷了。」圖們興味索然地擺擺手,道︰「不說當年了,你說說他第三個百戰百勝的要點。」

「這第三點,便是其深知‘氣勝’之理。」布日哈圖知道圖們必然不懂,不待他開口詢問,自顧自解釋道︰「兵法雲︰‘三軍可奪氣,將軍可奪心。是故朝氣銳,晝氣惰,暮氣歸。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此治氣者也。以治待亂,以靜待嘩,此治心者也。以近待遠,以佚待勞,以飽待饑,此治力者也’。」

圖們想了想,道︰「意思是說對于敵人的軍隊,應該想辦法挫傷其銳氣,使其喪失士氣,而對于敵方的將帥,可以動搖他的決心而使其喪失斗志。所以,敵人早朝初至,其氣必盛;陳兵至中午,則人力困倦而氣亦怠惰;待至日暮,人心思歸,其氣益衰。

因此善于用兵的人,要避開敵人初來時的銳氣,等待敵人士氣懈怠衰竭時再去打它,這是通過削弱敵軍士氣而獲勝的辦法。用自己的嚴整對付敵人的混亂,用自己的鎮靜對付敵人的喧囂,這是通過利用敵軍心理躁動而獲勝的辦法。

而在離自己較近的戰場上等待遠道而來的敵人,在自己部隊得到充分休息的狀態下等待疲憊不堪的敵人,在自己部隊吃飽肚子的情況下等待饑腸轆轆的敵人,則是通過消耗敵軍力氣而獲勝的辦法。」

「不錯,大汗此言便是正解。」布日哈圖欣然道︰「對于一支軍隊而言,士氣非常重要,因此一定要注意打擊敵人的士氣,動搖將領的決心。趁敵人士氣消沉,將帥沮喪毫無斗志的時候去攻擊它,才會減少自身傷亡,用最小的代價獲取戰爭的勝利。

漢人有句話叫做‘打蛇打七寸’,意味著做事要有重點,這樣才會事半功倍。‘避其銳氣,擊其惰歸’和‘避實就虛’的作戰原則一樣,都是說明在敵我力量相當時,可以作暫時的讓步,以保持我軍的銳氣,使敵人疲勞沮喪,減殺其優勢。待到時機成熟時,再給敵人以致命的打擊。」

圖們想了想,道︰「當初遼南之戰,高日新先讓本汗和炒花一路急進,等到河邊再慢慢狙擊阻攔,然後趁我軍疲憊又急于過河,這才發動決戰,一舉將炒花大軍擊潰,甚至俘虜了其本人,就是這個道理吧?」

「然。」布日哈圖點頭道。

誰料圖們卻苦笑起來,搖頭道︰「本汗原想說,若早知道這些道理便好了。可是轉念一想,道理歸道理,真到了戰場上,能讓領兵者分心的事太多了,到最後還能堅持初心本意者何其少……就算再來一次遼南大戰,本汗和炒花也都讀過這些兵書,但恐怕炒花仍然必死。」

布日哈圖點頭道︰「的確有此可能,因為以上三點加在一起再審視高日新,就會發現他能勝我們的一處關鍵——知我所求,故能示我所想。如此,想不上他的當,著實極難。」

圖們忽然眉頭大皺,有些不安地道︰「那你說,這一次咱們當著二十多萬明軍的面來一手金蟬月兌殼,然後千里奔襲歸化……該不會也是高日新故意露出的破綻吧?」

「這次應該不會。」布日哈圖也忍不住皺起眉頭,思索著道︰「高日新此戰與以往有別,那就是他這次作戰的目標定得太大,不僅要擊敗我們,而且想要全殲,欲圖一舉覆滅我蒙古汗庭。甚至,他還需要以此來震懾國內一些反對他或者說反對實學改革之人。

這個目標太大了,使得很多原本可以采用的辦法都不能采用,只能四面張網,想把咱們圍起來。雖然乍一看他手里有數十萬兵力,要重重包圍也未嘗不可,但那只是表象。

實際上正因為兵力太多,若大肆集中一處則難以補給,因此臣戰前預計,他能用在察罕浩特周邊五百里的兵力最多不能超過三十萬,否則軍糧不濟,反倒給了我們機會。

在這般情況下,他想在這大草原上圍剿,便只能放權于前線將領,讓他們自行尋覓戰機。然而高日新以往能做到不受引誘,堅決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部署作戰,他麾下其他將領卻做不到這一點。

李如松並非是他高日新門下之將,甚至還是此戰唯一與高日新不在同一派系的將領,所以此戰之中他承受的壓力是最大的。在這般情況下,李如松一定會積極求戰,即便不能克竟全功,也一定想要拿下首戰獲勝之功。

于是臣預計,李如松在料到我軍不會與其在察罕浩特決戰之後,必然算到我軍要北上避其鋒芒,因此他會以蕭如薰為明直奔察罕浩特,自己本部在暗北上堵截。臣料定,以李如松之跋扈喜功,必想再現藍玉捕魚兒海之勝,其軍必輕裝狂奔至捕魚兒海坐等我軍迎頭撞上。

我軍此次遷徙除了大軍之外還帶著三十余萬人,勢必不能與李如松比奔襲之迅速,故臣才請大汗說動阿巴岱賽音汗以精銳前往,故布疑陣,佯裝中計。而我軍本部則派精銳哨探監視圍堵而來的麻承恩部,見其加速前進便知阿巴岱賽音汗已然得計,于是全軍趁機西進……

到如今,阿巴岱賽音汗那邊應該已被識破,不過他久居和林,更適宜在北地活動,一定能擺月兌追兵來與我等匯合于西垂,大汗不必為他擔憂。而反觀高日新,他此刻或以為我軍要北上和林會合外喀爾喀部,集中兵力與其決戰;或以為我軍逃出包圍圈之後,要趁機去取他所在之大寧,一舉扭轉乾坤……」

圖們閉上眼楮,接口道︰「但他沒料到本汗此番決心之大,竟要拋卻故土,向西征伐。而且本汗在向西之中途,還要去土默特打個草谷,為你一報昔日之仇。」

布日哈圖在馬背上深深躬身,道︰「大汗之恩,臣三生難報。」

圖們一擺手︰「你與本汗都是黃金家族出身,乃是血脈相連之人,說這些作甚?再說,去歸化城一戰既是為你與爾父報仇,也未嘗不是為本汗自己出一口惡氣,那就更不必說什麼恩不恩的了。不過土默特主力雖出,鐘金哈屯手中的力量也不容輕視,這一戰仍然可能是一場苦戰……」

他忽然轉頭,朝背後一位略顯瘦弱的中年蒙古貴族一招手,那人趕忙微夾馬月復上前听他吩咐。只見圖們輕嘆一聲,對布日哈圖道︰「布日哈圖,我等此去萬里,本汗近來身體已經有些不支,或許西行之日不遠矣。布延雖然不成器,這些年來也算盡力,本汗……我今日就把他托付給你了,望你能好好輔佐。」

布日哈圖吃了一驚,正要說些勸解之語,誰知道圖們堅定地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他不要開口。然後圖們又對自己這位長子布延台吉道︰「布延,你听著,等你將來繼位,布日哈圖就為你執掌白 ,明白嗎?」

此言一出,不僅布延台吉吃了一驚,連布日哈圖本人也是大驚失色,連忙搶先道︰「大汗不可!」——

感謝書友「曹面子」的打賞支持,謝謝!

感謝書友「曹面子」、「klauszx」的月票支持,謝謝!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