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問僧(下)

憨山法號澄印。萬歷元年,他行腳五台山時,見北台憨山風景奇秀,為自己取號憨山。

朱翊鈞陪著兩宮太後,在內宦女官的陪同下駕到時,憨山已在養心殿暖閣外等候多時。等眾人安坐,內宦方將其引入正殿。

憨山乃禪僧,按太祖規定,只能穿茶褐色僧衣和青絛玉色袈裟。他進門時,朱翊鈞抬頭看了一眼,見他三十多歲年紀,臥蠶眉,丹鳳眼,氣度沉凝,有些高僧氣象。

朱翊鈞又扭頭看了李太後一眼,見她滿臉笑容,雙手合十,向憨山微微頷首示意。心道︰「看來她信的頗深。」

憨山不敢四處亂看,進門就叩拜于地,如同禮佛一般,手心向上,磕下頭去。

按照佛門宗旨,這和尚乃方外之人,即便見了帝王,也不過合十低頭,躬身行禮而已。但北魏時的沙門統法果向皇帝說:「我非拜天子,乃是禮佛耳。」當時把皇帝視為如來。

這樣就解決了佛門弟子面對皇帝的禮儀問題,法果說和尚跪拜皇帝,不是拜權力而是拜佛——不過自欺欺人耳。法果是中國佛教史上首倡給皇帝磕頭的僧人,此後的和尚,有幸見皇帝的,那膝蓋順著法果提倡的道理也就彎了下去。

朱翊鈞見他五體投地,就擺擺手說道︰「不必多禮,賜座。」

憨山謝了恩,起身又對兩宮合十行禮,方落了座。

朱翊鈞笑道︰「汝等先是在五台做法會祝禱皇嗣,又千里僕僕回京主持法事,榮昌公主母子均安,幸賴護法了。」

憨山忙合十道︰「貧僧等萬萬不敢居功。皇上乃現世佛,自有百神護佑;皇後、公主千歲都是金枝玉葉,諸邪焉能侵身?此乃皇上自身福報,非貧僧之力也。」

慈聖李太後听了笑道︰「大師不必過謙。照你這麼說,先皇原先在皇帝前面也得了兩個孩子,卻不幸夭折——難道先皇就沒有百神庇佑了嗎?可見,還是大師護法的好。」

憨山听了,對李太後陷入宗教狂熱後的腦回路很是發愁。他知道李太後這是在皇帝面前給他請功,但他剛才說的本就是客套話兒,她卻當正經話辯駁。措手不及,這話題卻沒法去接。

但不接話也不行,一來是不尊重,其次若皇帝當了真,此後若有皇子公主夭折,自己還活不活了?

仁聖太後雖然信佛,但沒到迷信的地步。听一貫精明的李太後說的話都不著調了,心中暗笑,臉上也帶了點出來。

憨山微微抬眼時,見皇帝也嘴角噙著笑看著自己,臉色微紅。隨即心里猛轉念頭,想要把這個送命題給圓過去。

因為朱翊鈞不說話,李太後懵懵懂懂,陳太後只是微笑,這養心殿的氣氛就有些微的尷尬。

憨山乃是通透之人,略微尷尬之後,合十老實道︰「太後說的是,是貧僧著相了。所謂福報,本是修行來的。先皇真靈蒙昧時七寶有缺,雖然後來尋道本真,奈何天不假年,才未能得了正果。」

說的時候,他又偷眼看皇帝,見其臉色嚴肅,憨山的心髒都漏跳了一拍。連忙合十說一句偈子道︰「未來不可思,過去何所有。」雙目微垂,拿出莊嚴寶象,把逼格猛往上拉。

朱翊鈞見他說的大膽,雙眉一軒,對這憨山有了些興趣。就先安慰他道︰「你不必拘束。今日朕侍奉太後來的,原本也想听些佛理。」

李太後又插言道︰「皇兒,你不知這和尚修行的深!紫柏跟我講過,憨山二十八歲上時已經到了,這個,到了——」專業術語卻說不上來。

憨山忙接過話題道︰「回太後的話,《華嚴經》上說是「海印發光三昧」。如人在海上,海天一片,心念皆空,身處清涼光明世界。」

見朱翊鈞微微點頭。憨山又對李太後道︰「再說與太後知道,雖修行時經行此境,卻不可被他昧卻本有。不過一個心空無念,沒什麼了不得,切不可貪戀而執著于此,舍本逐末。」

李太後歡喜贊嘆,點頭受教。陳太後目光呆滯,第一次覺得自己居然在文化水平方面比李太後差好多。朱翊鈞本來對這佛經佛理沒什麼興趣,卻被憨山風采所折,露出好奇之色。

憨山見了朱翊鈞表情,心中激動的如同打鼓一般,臉上卻一點兒不顯,說完這句話後,再一次寶相莊嚴,保持住位格。

朱翊鈞沉吟一下,方道︰「听母後說,你為報父母生恩,刺血抄經,卻是難得。」

憨山忙躬身合十道︰「皇上因太後染恙,以幼沖之齡刺血抄經,天下萬民沒有不為皇上孝心感念流涕的。貧僧不過仰慕皇上孝行于萬一,可當不得皇上之贊。」

朱翊鈞嗯了一聲,笑著問這和尚道︰「那你以為,出家人除了要報父母深恩,還有什麼恩要報嗎?」

憨山听了,略一思索,躬身回奏道︰「回皇上的話。貧僧以為還有皇上和家國社稷的庇佑之恩要報。」朱翊鈞一听他這話,就知道這是一個有道行的。

不置可否,繼續問道︰「還有嗎?」

憨山道︰「還有師傅傳道之恩;眾生護佑之恩。這些恩,都是方外之人需日夜在心,時刻記著上報的。」

「那如何報答呢?」

「因三界中一切眾生所受之苦,發菩提心,行慈悲事,為菩薩行,就是上報皇上、父母、老師和眾生的大恩。」

「那打坐、參禪、修行諸般種種,可稱慈悲事、菩薩行否?」

憨山雖然見皇帝越問越深,但他都是打機鋒慣了的,除了因為皇帝的身份說話要小心些以外,這種問題根本難不倒他︰「回皇上的話,修行諸般種種,不過是磨刀不誤砍柴工耳。」

滿以為這是一句很完美的回答。按照禪宗打機鋒的慣例,這一句足以讓對手思考半天。沒想到這皇帝卻不講武德,竟然窮根究底起來了︰「那憨山師傅認為,行慈悲事,為菩薩行是本,而修行證道是末嘍?」

憨山開始以為皇帝不過隨意問問,此際見皇帝圖窮匕見,竟是和他深入辯起佛理了,不由得將自己的斗志都燃起來了。

這辯論一道,卻不能跟著對手思路走。憨山雙手合十,先宣一聲佛號道︰「阿彌陀佛!皇上一語,指著本心慧根問到了根源了。」嗯,先拍一下,免得辯論激惱了腦袋不保。

「這知恩、報恩本就是修行,菩提心發出來,不僅做事、行走、坐臥,就算是睡覺也都是修行,哪有什麼本末之別?」

見皇帝靜听思索,他又說道︰「皇上,人除非得了正果,否則在此界本就一身。縱有前世因果,看不到時,也還是此一身;眾生不管在方外、世間,這四種恩卻都是報不盡的,只能盡此一身去修行報恩了,才能在往生時無憾了,而無憾才有極樂也。——這是貧僧的一點淺淺的見識。」

見皇帝臉上笑容越發多了,憨山快速回想了一遍自己的回答,又補充道︰「若方外之人記掛著自己能修得什麼,這本就是執著;若勇猛精進的時候只論境界,那甚至是邪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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