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資料

京師在萬歷五年的春脖子極短,三月下旬還有些料峭的北風,到了四月中就燥熱的穿不住棉布袍。

不到四十歲,卻被生活摧殘的仿佛像個老頭一般的李朝斗,拿著剛從當鋪里贖出來的皮袍子,看著上面黑  的灰泥,苦笑不已。盡管現在天氣熱得穿不住這袍子,卻因他就這一件皮貨,有點錢就趕緊贖了出來。否則,當票上寫的「蟲蛀鼠咬破皮襖一件」就不免就變成真事了。

他快步走回到賃居的房子時,又看見了房頂瓦縫內又竄出來一簇簇青草,不由得一陣頭疼。因為去年年底自己窮的跳了河,新民日報連發了好幾期京官生存現狀調查——皇帝給每一位京官都發了五兩銀子的恩賞,這才讓李朝斗家過了年。盡管如此,他的居住條件也沒有絲毫改善。

。今年四月,隨著大朝會的落幕,朝廷已經昭告天下,大明即將開始變法,萬歷五年即變法第一年。李朝斗听說,已經有大臣上奏,建議皇上明年改元,也不知到底是個什麼章程。

變法的大詔現在並未發布,據京師日報上講,皇帝已經成立了「變法專班」,內閣總理大臣張居正兼任變法總理大臣,皇帝已經下發詔旨,在全國征求變法大詔的起草意見。

雖然大詔還在起草中,但一些小地方已經開始改變了。讓李朝斗感覺非常好——以前朝廷上久議而不決的問題,只要納入了變法專班,解決的就非常快速。

例如給京官加俸這項政策,年前就吵吵嚷嚷了好久,年後听說朝廷也議了幾次,戶部都已太倉無銀為由強力阻撓。然而納入了變法事項後不到五天,李朝斗已經領到了白花花的銀子——從萬歷五年一月開始補發,每月四兩,共計一十六兩。因為補發的都是現銀,對李朝斗來說,近乎俸祿翻倍。

這一十六兩,加上因為跳河之後禮部給他補貼的五十兩,李朝斗終于還上高利貸本息,從無法擺月兌的夢魘中月兌身出來了。

他懷著輕松的心情,將那件皮袍子扔給大病初愈的老婆,自家卻站在門口張望著。他老婆在家道︰「你若無事,就出去買點肉來,家里半個月沒見點葷腥了。」說完遞過一串銅錢,李朝斗接了卻不走,仍在那里張望。

李朝斗老婆納悶,問道︰「你在那里杵著作甚?」李朝斗道︰「你不懂,我今兒要賺一筆錢呢。」那老婆子氣笑了,道︰「你除了那點子俸祿,還能有什麼生發,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李朝斗笑道︰「你沒听過‘窮則思變’這句話嗎?我這買賣做成,最少進賬五十兩。」他老婆听他吹牛,微笑著看著他,仿佛中進士後意氣風發的丈夫又回來了一般。

李朝斗不理她,仍貓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張望。過了好長時間,見胡同口人影閃動,李朝斗才輕輕咳嗽一聲,關上房門出去了。

剛出門,果然就見賃居在本胡同,參加丁丑科會試的宣城舉子沈懋學迎面過來了。

李朝斗見沈懋學走路帶風,一幅雄赳赳的模樣,就笑道︰「沈相公,朝廷定下了會試日期了嗎?」

沈懋學見李朝斗與他打招呼,連忙施禮道︰「見過李大人。是的,總算貼出來榜文——定在本月二十五日,不到十天了。」

李朝斗听了笑道︰「盡管晚了兩個月,不過朝廷優容士子,給你們每人發了生活費十兩,也抵得過了。」

沈懋學听了笑道︰「是,此前不知朝廷因何推遲會試,現在總算知道了,看來是要為這‘變法’選才。至于這十兩銀子嘛,還不夠買文稿的——這幾天王介甫相公的文集已千金難求也。」

李朝斗听了,見他兩手空空,就笑道︰「嗯,你我鄰居一場也是緣分,這幾天我在部無事時,也抄了些總理大臣張居正相爺此前的文章,王安石的文章也有——你要嗎?」

沈懋學听了,喜出望外道︰「李大人不是跟我開玩笑?」

李朝斗佯裝惱怒道︰「我無事消遣你作甚?你等著。」說完又裝模作樣返回家中,拿出厚厚一摞子文稿出來,遞給了沈懋學。

沈懋學接過來,略略一翻,張居正此前的奏章、批示佔了大頭,能有幾十份,其他十來份都是王安石的文章——這份資料現在拿出去,賣個五十兩輕輕松松。要是賣給印書坊,二百兩也能賣,不過那樣的話,李朝斗抄錄公文的事兒不免暴露,因為這些資料中能有一大半是沒發在邸報上的。

沈懋學家中頗有資財,見李朝斗笑眯眯的看著自己,心里也知道怎麼回事。他一躬到地道︰「謝謝李大人青眼,若本科得中,此恩沒齒難忘!還請大人在此稍候,我去去就來。」

說完,三步並做兩步跑回自己的房間,取出行囊中的存銀一百兩,扯了塊包袱皮包上,又快步跑了出來。果然不出所料,李朝斗還站在那里等著。

沈懋學又鞠了一躬道︰「李大人抄寫這些也辛苦——區區潤筆之資,聊表寸心萬一,還請萬勿推辭!」說完,將那小包袱遞了過去。

李朝斗大手緊緊抓住那小包袱,卻把手遞過去道︰「說好是送給沈相公,這錢我焉能要?莫羞殺我!」

沈懋學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模樣道︰「此前嫂夫人病重,在下一直想去看望,因學業緊,竟然失禮,實在不當人子!這點阿堵物,不過是稍補前愆。如果李大人不要,我這就把那文稿燒了去!還請勿辭!」

李朝斗臉色先現出潮紅,又轉為青色,神態復雜難明,突然紅了眼圈,拿著銀子轉身離去,口中吟道︰「隨陽鵠雁錢財事,抄書也為稻粱謀!抄書——也為——稻粱謀!」似唱似哭,踉踉蹌蹌的走回家去了。

沈懋學不知李朝斗中進士後就一直任京官,因家族貧困,免稅的額度都給老家親屬用了——就這,還需要他時常接濟。

而京師權貴多如狗,他一個小小京官連托庇投靠並來養他的商鋪也沒有,這些年只靠著俸祿過活,去年老妻和母親接連患病,真把李朝斗逼上了絕路。

此次抄寫張居正奏章,把李朝斗多年來引以為傲的清高自賞打的粉碎,一邊走,一邊臉上淌下兩行清淚。沈懋學目送著他的背影,心中嘆道︰「這兩句詩雖化用杜工部的詩,卻也非凡品,可知這位李大人竟是懷才不遇之人——唉,古今同慨也!」

且不說李朝斗回家之後,老婆以為他出去劫了道,被這一百兩銀子嚇了個半死。此際的帝國南方,行走在山路上的佟赤忠,也被眼前密密麻麻的亞熱帶森林給折磨的半死。

坐了十多天海船,把苦膽水都吐干淨的佟赤忠,還沒修整上七天,就又坐了十多天的江船。而江船進入鄱陽湖的時候,佟赤忠還以為又重新進入了大海——當時差點拿刀抹了脖子。

等終于下了船,連續好幾天,佟赤忠和他的戰友們一樣,走路都一直在打晃,明明知道是平地,眼楮卻晃得厲害,走起路還是深一腳淺一腳。

主帥劉顯見軍心已頹,就在離沅江不遠的地方扎了營,修整了十來天,才把新軍的體力和士氣都緩過來。而後,劉顯正準備在向導的帶領下,穿過貴州的深山老林直奔雲南——兵部卻送來了皇帝的新諭旨,兩廣總督凌雲翼要大軍合圍剿滅羅旁瑤,朱翊鈞讓劉顯帶著新軍去祝他一臂之力。

這諭旨上交代的明白,打東吁前,本來就準備讓新軍在南方練兵半年,逐漸習慣水土,兼學山地戰。這次凌雲翼將征發兩廣之兵十五萬,分十個哨,鐵壁合圍瑤人,且主力以熟悉山地戰的俍兵為主,這正好讓新軍學一學山地戰的技巧——兵力優勢極大,毫無失敗的可能,這樣的練兵的機會哪里找去?

劉顯接旨之後,心中暗暗月復誹,認為沒有這般用兵方法,中樞完全在瞎胡鬧——其實這還真是錯怪了朝廷。

兩廣瑤人從嘉靖十年開始,就大規模的起義暴亂,成為兩廣痼疾。嘉靖十二年,潮州守備張佑攻破瑤寨一百三十多個,殺人無算,才維持了幾十年平靜。

穆宗時期,瀧水羅旁的瑤人勢力重新興盛,朝廷在整個廣東瀧水地區都失去了控制。瑤人稱「官有萬兵,我有萬山」,氣焰非常囂張。當時的兩廣總督殷正茂為了防瑤,甚至將總督府從廣西梧州搬到了廣州肇慶。

武學成立,殷正茂內調京師期間,對任內沒有完成平瑤功業念念不忘。于是結合武學參謀人才,厘定了並報朱翊鈞。

朱翊鈞因要打東吁王朝,對兩廣總督凌雲翼的要求就是不讓瑤變擴大——然而,萬歷五年二月二十,羅旁瑤集兵一萬五千,居然攻破了高要縣城,殺了縣官,並將縣內糧倉和銀庫搶劫一空。

這臉打的太狠,凌雲翼也不敢隱瞞,急報京師。因距離京師太遠,等奏報到的時候,劉顯已經帶領新軍到了松江府——這才是他在沅江邊才接到作戰計劃變更的原因。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