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深宮

暮春時節的夜晚,正是溫度舒適的時候。

百祿宮暖閣外,孫隆和魏朝帶著伺候皇帝的相關人等在外等候,數十男女,不聞一聲。

在靜謐中等了太久,魏朝無話找話對乾清宮總管太監孫隆道︰「陳廠督已進去半個時辰,真是聖眷優隆。」

孫隆笑了笑,對魏朝道︰「你這猴崽子眼熱?」

魏朝嘆口氣道︰「我才多大歲數?若能像陳廠督這般,三十六七歲干到秉筆、廠督,我做夢都能笑醒。不然如張誠般獨當一面,也算是光宗耀祖。」

孫隆嘆氣道︰「你我無根之人,還談什麼光宗耀祖。只恨家貧,才走了這條路。但凡有兩畝薄田守著苦日子,也比沒了根強些。」

魏朝听了,觸動心事。嘆氣低聲道︰「總管,咱伺候皇爺時間長,總憋不住尿,怎麼辦?雖墊了兩塊紗布,下了值都透了。」

孫隆道︰「輪到你的班兒,提前一個時辰就不能喝水、進食。若忍不得餓,就揣兩塊糖,頭暈時吃一塊兒。」

這些常識其實魏朝都知道,因要巴結孫隆,故懂裝不懂。听孫隆有關照之意,他順桿爬道︰「謝謝總管提點,咱掃了兩年地,才被干爹推薦到皇上跟前。俺干爹常常不在宮中,這里卻沒個疼俺的。」

孫隆听他有拜干爹之意,笑道︰「你這小子不知足。張鯨公公御前紅人,有了這麼扎實的靠山,你還亂尋思什麼?再說我是總管,你是伴當,不能胡拉亂扯。」

這常識魏朝也懂,但這般說,仍是表露巴結之意,見目的達到,就順坡下驢了

此時殿內,朱翊鈞已經跟陳矩交代完了東廠裁撤諸般事項要求。此次東廠裁撤,是朱翊鈞對宮廷做的第二次大手術。

和前次改制不同,此次涉及到陳矩的下一步安排,朱翊鈞很是慎重。

經過深思熟慮,陳矩只能重用,不能黜退。在此次談話中,朱翊鈞先是對陳矩接手東廠一年來的工作先給了些空泛的表揚,話題一轉,就東廠內索賄、敲詐諸事重重敲打了幾句。

待揉搓完了,陳矩自度自己最好的結果是回司禮監仍做秉筆時,朱翊鈞總結道︰「一年來,朕見你心不在東廠,力主安靜,對廠內關押犯官多有保全之意,不是個擅長情報刺探方向的人。」陳矩听了,跪下請罪。

朱翊鈞擺手叫他起來,接著道︰「朕不是在批評你。只是見你一直關注政情、經濟,常發些經世濟民的議論,自身也能廉潔自守——你是文官的料子。」

陳矩听了,頭上滲出了密密的汗珠。他于嘉靖二十六年入宮,當時年方九歲。在宮里耳濡目染,也知道些世宗、穆宗如何使用臣下的手段。

今日被年方十二的皇帝一頓揉搓,深深體會到在一個明察秋毫、果決明斷君主手下為官作宦之不易。他跪地顫聲道︰「皇爺不以奴愚鈍,置奴要害之處,奴卻未」

朱翊鈞擺手打斷,笑道︰「不必惶恐。朕還是要大用你。張宏老邁,你卻年富力強,此際不可灰心。」陳矩听了這一句,心里怦怦亂跳。

朱翊鈞道︰「朕欲成立侍從室,設宮廷大臣一名,並屬意英國公。英國公年歲更大,如何處理繁雜之事?將來,這副擔子你要幫他挑一半。」

陳矩听了,涕淚交流。哽咽道︰「奴婢必竭盡心力,死而後已!」

朱翊鈞听了,哈哈大笑道︰「汝把侍從室視為龍潭虎穴不成?朕焉能用你赴湯蹈火?朕的想頭是,將來內、外官,凡大用的,都要在侍從室,被朕教幾年。你作為內廷代表,將來在侍從室協助朕厘清內宮,其責不小。嗯,朕取你做事謹慎,有矯正時弊之心這一條。」陳矩听了,唯有叩謝皇恩而已。

朱翊鈞待他從狂喜中冷靜下來,接著道︰「宮廷大臣之下,朕要設內廷行走大臣一名。你按照朕的想法,先理出內廷行走大臣的職責邊界,侍從室和司禮監之間的協調溝通甚或折沖樽俎,細細思量了,拿出行文、辦差之條例。明日開始,你就可以琢磨這件事了。」

待朱翊鈞交代完自己對侍從室的整個職能定位的構想,時間已是戊正。

陳矩記了十來張筆記,最後總結道︰「皇爺設立侍從室,分了司禮監和內閣的權柄,以居中調和、折沖樽俎、混一政令為主要目的,臣已明白了。真是聖聰天縱,臣望塵莫及!」

朱翊鈞听他完全理解了自己的意思,點頭道︰「宮中要找忠心的,容易。忠心又明白事理的,不易。你好生做來。」陳矩又跪下,恨不能剖開胸腔,把一顆紅心拿出來給朱翊鈞看。

講完了政事,朱翊鈞問道︰「奇妃罹難之事,可有可疑之處?」其實,朱翊鈞內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此時問出,不過是測試陳矩的忠心。

陳矩沉吟一下,方回奏道︰「皇爺,奇妃遺體,臣親自帶著熟手檢查過了,確是鈍器打擊致死。但應該不是凝萃殿頂琉璃瓦打的。」

朱翊鈞見不出自己所料,面上沒什麼波動。淡然點頭道︰「你繼續說。」

陳矩道︰「臣當夜接到皇爺暗示,在凝萃殿細細檢查了一遍。太妃玩雙陸的長榻,有移動的痕跡,因被殿頂碎瓦灰塵掩蓋,非細細查找,難以發現。只此一條,即為有心者為之。」

「凝萃殿地面,太妃和宮女血液噴濺之處,與遺體傷口方向,一寸未偏。但臣翻過長塌,發現榻腳底部有一處血跡,周邊卻無血——有此兩條,太妃罹難非為意外,而是被害,可謂確鑿。」

朱翊鈞听了,面上現出苦笑、感傷之色。低聲道︰「我朝如何能出武之事?母後也太小心了。可憐葉氏,竟真是死于非命!」

陳矩歷事三朝,耳聞目睹這深宮之中血腥之事不少。但此前他不是當事之人,這般事他當初只當熱鬧看。

此際這內宮慘事與他有了牽扯,方知自家前輩經歷多少血雨腥風。他冷汗涔涔,生怕卷入皇帝和太後之間爭斗,死無葬身之地。

朱翊鈞見他臉色蒼白,笑笑道︰「朕當日不該多言,建議仁聖太後帶著奇妃來西苑。因朕的偶然關心,竟然讓母後心中起了疑心——不殺伯仁,伯仁竟因吾而死。」把來西苑前一天慈慶宮的事兒講了。

陳矩長吐一口氣,猛跳的心髒才緩和下來。勸道︰「皇爺,依奴婢之見,這後宮之人個個對主上青睞極端敏感——奇妃蒙皇上青眼,應力辭來西苑游玩之事。她應該知道,慈慶宮只找世宗時妃嬪來西苑之緣由!」

「皇上侍奉兩宮游玩,只帶了兩個穆宗時的嬪妃——奇妃寧不自懼乎?此自取其死,皇爺不必傷懷。」

朱翊鈞听了這番歪理,哪里能解開心結,面上卻不得不做出被安慰的模樣。定了神問道︰「你可知此為誰所為?為何不在宮內行事,卻這般大費周章?」

陳矩把宮中人想了一遍,心內已有答案。嘴上卻回奏道︰「不經查實,臣猜不出來。不過主事之人必然知曉西苑修造內情,費些事又堵了他人嘴。一石三鳥——倒是個忠于國事之人。」

這暗示相當到位,朱翊鈞听了,淡淡道︰「主事者是有些忠心,提前暗示了朕。畢竟受命而為,朕也不怪他。——你退下吧,朕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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