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人禍

朱翊鈞听了先松口氣,又吃驚道︰「可還傷了什麼人?」

孫隆回奏道︰「回萬歲爺,伺候太妃的宮女一死一傷,別的沒有。」

朱翊鈞听了,從床上下來,讓魏朝給他穿衣梳頭。又問孫隆道︰「這西苑宮室去年才修,如何會這般?」

孫隆又卡了殼,魏朝已經回過神,在一旁道︰「皇爺,孫總管去看了一下,那折斷的檁子通被白蟻啃空了,外面只一層漆皮罷了。」

孫隆顫聲道︰「皇爺,太妃意外薨逝,必起軒然大波。皇爺還要制怒,莫氣壞了身子。」

朱翊鈞听了,臉拉下來,問道︰「太後可受了驚嚇?如何說的?」

孫隆道︰「兩宮和張公公現在主殿,因擔心這宮殿還有隱患,為聖躬萬全,太後讓奴婢等叫醒皇爺,讓皇爺到主殿去。」

說話間,朱翊鈞穿戴好了,因怕他冷著,魏朝又拿出來一件以撒給他披上。

朱翊鈞出了暖閣,周圍掌燈拿熱水的都圍過來,簇擁著朱翊鈞到主殿去了。

總共沒幾步路,朱翊鈞進殿時,見主殿烏泱泱的站了一群人,听內監報名,都跪下請安。

陳、李兩太後正坐著講話,見朱翊鈞來了。陳太後先紅了眼圈,將他拉進懷里,落淚道︰「可嚇死母後了,皇兒可嚇著了?」

一邊說,一邊模朱翊鈞的耳朵,好像要給他來一段「貓兒驚、狗兒驚,咱家皇帝不驚」的順口溜。

李太後在一旁,也想伸手模模朱翊鈞,因仁聖太後摟的緊,插不上手,又放下了。

嘆口氣吩咐身邊人道︰「去看看潞王和幾位公主,莫驚醒了他們。」有那妥當宮婦答應下去了。

朱翊鈞從仁聖懷里輕輕掙月兌開,道︰「兒子無事,兩位母後可受了驚嚇?」

李太後臉色不虞,道︰「工部和直殿監都該死!奇太妃罹難,他們難辭其咎!」

朱翊鈞听了,看了侍立在一旁的張宏等一眼。輕聲道︰「陳矩何在?」

陳矩從張宏身後出列,跪地道︰「臣在此。」

朱翊鈞沉聲問道︰「東廠內宦番子在此地有多少?」

陳矩答道︰「回皇爺,計有一百五十人。」

朱翊鈞道︰「分出五十人,把凝萃殿看管起來,任何人不得接近!」陳矩答應了,自去分派。

朱翊鈞又看了一眼大殿,吩咐道︰「這許多人在這里有何用處?司禮監安排一下,拿梯子到各處檢查一下,若還有房梁、檁子朽壞的,讓里面的人都出來。」

張宏听了,先安排殿中人都出去。後跪地奏道︰「皇爺,這主殿按理說不至于,但為策萬全,是否夜里回宮?」

朱翊鈞听了冷笑,那唇間仿佛含著冰︰「朕侍奉兩宮來西苑一天,夜里灰溜溜的返回內宮,豈非貽笑中外萬邦?」

留在殿內的大听皇帝如此定性,那冷意一直到腳後跟。

去年二月才提督直殿監的殷祥此時已被看管起來,但朱翊鈞估計,那殷祥老邁,必是被下邊人哄了,這事還要深挖。

又吩咐張宏道︰「速速安排人,把主殿檢查一遍。」李太後插言道︰「這里已經檢查完了,都是好木料,無事。」

朱翊鈞李太後說完,點點頭。又冷笑道︰「這幸虧是朕年紀小——」

頓一頓道︰「否則,不知道坊間有多少難听話編排朕。」

李太後此前未想到這一節,被朱翊鈞點醒,轉念就想到這屎盆子可能扣在自家腦袋上。

皇帝年紀小,安排不上「**母妃」的罪名,但轉頭給李太後來一個妒忌、含恨、隱忍、掌權、殺人的一套兒小故事,那也受不了。

她氣的滿臉煞白,吩咐張宏道︰「今日知情的,讓他們把嘴巴閉緊了!若有不利皇家謠言傳出去,唯你們是問!」張宏暗暗叫苦,跪地應了。

朱翊鈞見李太後上了套,暗中松了口氣,說道︰「那兒子今晚跟母後一處起居罷了,其他的明天再說。」

李太後看了眼座鐘,已經到了子正。滿面寒霜,說道︰「都按皇帝的吩咐,去辦吧!」

第二天一大早,還是個晴天。朱翊鈞陪著兩宮,到現場看了看。

凝萃殿坐西朝東,主體完好,只殿頂偏北處塌陷了一處,殿外、殿內琉璃瓦摔了一地。

听伺候奇妃的內監奏報,奇妃出事時未上床榻,正在殿內跟身邊宮女拿著棋子兒打雙陸玩耍。殿頂塌下來時,閃躲不及,連著兩塊琉璃瓦正正的打在腦袋上,當時就沒了。

朱翊鈞在安全線外面站著,咳嗽一聲,問陳矩道︰「太妃遺體可收殮了?家人通知了嗎?」

陳矩回奏道︰「遺體已收殮。太妃家在蘇州,京師無人,已加急到蘇州報信了。」

陳太後念了兩句佛,嘆氣道︰「可憐!年輕輕的遭了這場禍事。」說完紅了眼圈。朱翊鈞想起前日的驚鴻一瞥,心里沉甸甸的。

見主殿內帷幔重重,陳太後又道︰「虧得打碎的燈火沒有點燃帷帳,否則火起來,這亂子更大,我們娘幾個免不了狼狽。」

李太後昨晚哪能睡著覺,此時臉色鐵青,恨聲道︰「負責西苑修造的是誰?」

張宏昨夜早就查清,此時回奏道︰「按去年春天太後的懿旨,司禮監轉銀十五萬兩;內閣令工部負責修造;工部尚書朱衡批轉營繕司員外郎楊松抓總,台基廠供應木料;直殿監少監王利監督;其余書辦、派差等官吏名單在此。」說完,將名單跪呈。

李太後拿過來,厲聲喝令道︰「一體擒拿,著實究問!並讓張居正、朱衡到此!」

陳矩奏道︰「回太後話。臣已傳令東廠,分頭緝拿相關人等。張老先生、朱衡已在百祿宮外跪著請罪。」

朱翊鈞聞言,吃了一驚,道︰「張老先生還能親自督造不成?快讓他進來,找個妥當地方歇息。」

陳矩听了,深感為難。張宏跪著回稟道︰「臣等想著太後和皇上不在此常住,因此宮室安排未分內外,百祿宮此時都是內宮中人,外臣按禮——」

李太後打斷道︰「此際還分什麼內外,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還能私通哪個不成?在宮門附近找一個小殿,擺上屏風,本宮也要去听听他們的解釋!」

這懿旨下得嘎巴溜脆,張宏听了無從置辯,連忙貓著腰退下,安排去了。

等了一刻鐘,張宏回來請駕。李太後問陳太後,陳太後打怵,就說昨晚一夜沒睡,要回去休息。

李太後並不勉強,自己帶著朱翊鈞坐了步輦,到張宏安排的小殿內。殿內設了御座,御座後面擺了屏風,李太後到屏風後面坐了,朱翊鈞坐在御座之上。

內監見他們娘兩個坐好,出去傳旨。一會兒功夫,張居正殿外請進。

陳矩高喊覲見,張居正步入大殿。進門未前趨時,就跪下,奏道︰「臣張居正執事不謹,驚擾皇上和兩宮聖駕,難逃疏略之罪,懇請皇上責罰!」

朱翊鈞溫言道︰「老先生請起。此無心之失,不必克己——此次唯要窮追主責。」

張居正垂淚道︰「皇上俯從寬宥,不加譴責,聖度之弘臣惟感恩而已。然太妃罹難薨逝,當政豈無罪責,還請皇上大加撻罰,以正綱肅紀。」

朱翊鈞听懂了他的意思,仍堅持道︰「此事容後再議,老先生平身,近前來,與朕商量後續。」

張居正听了,無奈起身,前趨到御座前又跪下。朱翊鈞仍溫言叫起,賜座,小內監拿了一個小墩子,張居正謝恩坐了。

朱翊鈞苦笑道︰「老先生,百祿宮和皇室犯沖麼?世宗時起火燒了,重蓋後改了兩次名還沒轉過運來。」

張居正不料朱翊鈞這般說,聞之啞然。好一會兒才回到︰「此非天災,乃人禍也。臣以為自臣以下,凡與西苑修造有關人等,都要著實究問。內廷監督者,司禮監也要嚴加追究。如此方能平息輿論,不至動蕩。」

朱翊鈞听了,點頭道︰「吾贊成老先生所說,太妃罹難,不殺個人頭滾滾,法紀綱常何在?」

張居正本不是這個意思,因被朱翊鈞引導話題,自己先說出「人禍」二字。此時皇帝殺意已露,他卻往後退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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