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九章 嘮叨

萬歷十一年六月二十,聖駕返京,一番接駕禮儀之後,朝臣上賀表贊頌皇帝撫緩功成,北患無憂等等,不必細表。

莊皇後的肚子已經大到如同抱著西瓜一般,卻因留守京師,清減了好多。見跟著皇帝的四個嬪妃其中兩個已經有孕,而且他還帶回來一個「懿嬪」來拜見自己,無語凝噎。

莊靜嘉一肚子委屈,面上卻是滿面歡喜之色。未等懿嬪施禮,就拉著她的手親切說道︰「妹妹真的漂亮極了!怪不得皇上大老遠的把你帶回來呢。」

策娜听不懂漢話,朱翊鈞為了跟她交流,也一直說蒙語——權當練口語了。此際听皇後說了一大套話兒,瞠目結舌,大眼楮盯著朱翊鈞求助。

朱翊鈞無奈用蒙語道︰「你要跪見皇後,這是朕的可敦。」

策娜之母頗受火落赤寵愛,因此平日里沒少受可敦的氣。她年齡雖小,耳濡目染也跟她母親學了幾招。听了朱翊鈞的話後,連忙跪地,按照此前內官所教授的禮儀拜見莊靜嘉。

莊靜嘉分辨了半天,才明白「黃猴尖牙」說的是皇後殿下,哭笑不得。為了給皇帝面子,就從身上荷包里拿出一個玉墜子,送給她當禮物。

朱翊鈞見兩人比劃半天,一直在雞同鴨講,在一旁撫額嘆氣。莊靜嘉見狀不悅道︰「皇上此後見到好看的就往家領不要緊,還是找些說人話的罷,要不臣妾管理起來也頗麻煩。」

朱翊鈞听了陪笑道︰「是朕的疏忽。魏朝,你安排去找兩個會說蒙語的侍女,讓她們換班跟著懿嬪,當翻譯。」

莊靜嘉听皇帝為策娜安排的周到,心里越發不舒服,嗓子眼一陣陣的泛酸。冷笑問朱翊鈞道︰「今日皇上在哪里用膳安歇?吩咐下來,臣妾好安排。」

朱翊鈞听了,仍陪著笑臉道︰「皇後說哪里話來。從今天一直到你生產,朕不去別的宮,就在坤寧宮。」

莊皇後听了連道當不起,臣妾身子沉重,別把皇上憋出個好歹。朱翊鈞連道當得起,這幾個月辛苦皇後看家,朕要好好陪陪你。莊靜嘉這才消了氣,對身邊宮女囑咐道︰

「今天晚上吾想吃點肉,讓御膳房房 幾個豬蹄子啃啃。」

皇後鬧點小脾氣,朱翊鈞覺得陪個小意兒沒啥。畢竟比之後世,正宮吃豬蹄子暗諷算什麼,沒把自己吊起來打就算有肚量。

累瘦了的不僅僅有莊皇後,張居正老先生也掉了好幾斤肉。此前朱翊鈞在京師時,他覺得朱翊鈞每日工作都是自家先處理過的,拍個板有啥難的。

等朱翊鈞離開京師,張居正才發現自己工作量增加一倍不止。這工作量不是文牘之事,而是思考——把自己代入朱翊鈞的角度看待每一個需要決斷的問題。

開始的時候他暗下決心少發快遞,盡量把事情都消化在政事堂。結果不到一個月他就舉了白旗,讓那快馬急腳流水一般從京師往北去追聖駕。張居正心累之余,還有些泄氣︰我老張柄國多年,怎麼就不敢拍板了呢?

還真不是能力問題,而是決定腦袋的體現。沒坐在龍椅之上,絕對無法感受天下九州給予皇帝的萬鈞之重。當然,原時空賭氣罷工的萬歷可不這樣想——他才不管萬民死活呢。

例如潘季馴上本,張居正就不敢決斷︰開挖黃河工程已經做完一半,剩下的都是群山、丘陵之間的工程,之前估計的測繪工程量嚴重不足,導致現在整個工期停滯。

潘季馴建議有兩條,一是增加測繪人員,等測繪完繼續動工。第二個就是利用今年雨水多,施行開壩泄洪——讓洪水自行找路。

張居正傾向第一條,但站在朱翊鈞的角度未必這麼想。因此不能決斷,將潘季馴的題本壓下,等皇帝回京之後立即奏報。

朱翊鈞覽奏笑道︰「潘季馴跟著朕這幾年,這思路開拓不少啊,真虧他想的出來。泄洪規模能控制嗎?」

張居正回奏道︰「其在奏本中說,水火之事,難策萬全——他不敢說不傷民不傷地。」

朱翊鈞仔細看了一遍潘季馴的方案,深入思考一番,計算了一下時間。隨即提起朱筆批示同意第二條方案,並囑咐政事堂在所有泄洪區內都要做好疏散工作,並對災民妥善安置。

張居正質疑道︰「此前測繪專才很少,這些年已經培養出數百人,進度大大加快。皇上,咱不能等個一年半載嗎?」

朱翊鈞道︰「不能等,萬歷十五年之後,天下將大規模水旱不均;萬歷二十年之後,災異四起,到時候中原沒有水利工程保障,就不是這點子災民了。」

說完這話後他忽然見張居正張大嘴看著自己,一幅見了鬼的表情,心叫要遭。果然張居正肅容道︰「皇上這是听了誰的譫妄之言?此天意也,誰能提前知之?皇上您這叫什麼格物致知,這不是——」

朱翊鈞忙笑著打斷道︰「哎,不是。沒人跟我說這個,這個這個」這個半天,這話頭也圓不回來,總不能還說是「真如示意現世佛」吧,張居正唾沫能噴他一臉。

張居正狐疑的瞅了朱翊鈞半天,才沒有繼續追問。他嘆口氣道︰「皇上,去年朝廷歲入四千五百余萬,支出卻有五千一百萬!緬甸如今像是無底洞一般,一年六百萬扔進去,連個響動都沒有!您如今又要北征,又要大建海軍,這陸海並進的,讓潘季馴歇兩年也好,利于周轉。」

「還有,王國光說已經印出來小額銀票,萬難仿制。若用小額銀票取代寶鈔,開頭這兩年都要防著擠兌,超發不得,朝廷還要搭上火耗錢。」

「鑄幣機器也開發出來了,做的錢確實比銅錢好看,但鑄幣所掙得的那點,遠水難解近渴。」

「如今江南紡織大興,小農之家破產數以萬計。今年南直隸、江西數省,早就開始賑濟,雖然糧價頗賤,但預計一百萬也下不來。」

「北直隸鋼鐵大興,小冶煉場破產千計。眾多礦山胡亂采伐,頭三個月就激起數十起民變,徐州知府張春生,該殺!」

朱翊鈞听著張居正絮絮叨叨的抱怨,看著他花白的頭發,坐在墩子上瘦弱的身軀卻板板正正,突然眼眶一熱。他示意孫乾給張居正的茶杯里添上熱水,坐在那里靜靜听著。

張居正絮叨了半天,沒听到皇帝搭茬,抬頭看了朱翊鈞一眼。見皇帝的眼楮里全是溫柔,心里一突突,嚇了一跳。

朱翊鈞溫言微笑道︰「老先生好久沒歇歇了吧?今天咱兩個不講政務,到西苑去松快半天。」張居正放松下來,笑道︰「臣說的亂七八糟,讓皇上笑話了——唉,臣可能真的是老了。」

萬歷十一年的夏天就在張居正的嘮叨聲中過去,朱翊鈞和他兩個如同救火隊員一般,每日處理著如同小山一般的奏本,在各種會議上講的唇舌焦干。

時間到了九月底,莊皇後又生下一名皇子——給帝位傳承上了雙保險。而經過一年半的籌備,在自北向南的季風吹起來的時候,大明出使羅馬教廷的使團也將擇日起航。

(第三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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