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八章 收稻

三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京城。萬歷八年二甲進士邵伯悌眼含熱淚,在萬歷十年的秋天,仰頭在心中感慨,這特麼的確是真理。

今日是萬歷十年的秋分,是皇帝視察京西稻的日子。

走在邵伯悌前面的,是烏泱泱的一大群——自皇帝以下,有內閣諸臣、各部尚書、順天府尹等諸位大員,為了保護他們,前後後左右都站滿了荷槍實彈的諸般軍伍,而所有這些人的行程安排、路途規劃、秩序維護等都是宛平縣保障支應——從兩個月前,邵伯悌每天都要忙到半夜。

然而到了皇帝出行的時候,他這個瘦了十斤的基層官員,卻只能排在隊伍後面,做一個幕後英雄。今日的豬腳不是他邵伯悌,更不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順天府尹,而是農工商部屯田郎中徐貞明。

萬歷三年,曾經與邵伯悌平級七品的山陰縣令徐貞明說服海瑞,讓他在銀章直奏中推薦自己來京師種稻子。到萬歷八年,徐貞明功業大成,直升農工商部屯田郎中,加餃詹事府少詹事——正四品。

兩年來,徐貞明熱的發燙,紅的發紫,幾乎讓所有人眼熱。因他疏通永定河,復建了戾陵堰,在京西新開灌區近二十五萬畝,其中有十萬畝水田,年產糧達到了八十萬石——近畿各大倉儲為之滿溢,糧價因之降到了萬歷元年一來最低。

徐貞明先是升官,後來獲授皇家格物院院士餃,其著作《盧水客談》被御筆題名,總理大臣張居正為之做序——至于報紙鼓吹,樹立典型之類,與其聖眷相比就不算什麼了。

此次朱翊鈞視察之後,這徐貞明一個侍郎之位穩穩到手——若聖眷如舊,三年後就是左侍郎,再三年正好干到尚書,那時候徐貞明才五十九歲。按照新規,尚書以下退休年齡提前到了六十歲,尚書則可以到六十五歲,閣老們可以干到七十歲。誰能想到,徐貞明這個三甲弱雞,能干到尚書以上?

《禮記‧曲禮上》曰︰「大夫七十而致仕。」唐初名儒孔穎達疏曰︰「七十曰老,在家則傳家事于子孫,在官致所掌職事于君,退還田里也。」意思是說,人到七十歲就老了,在家應把家事傳給子孫,在朝應把職位還給君上,以讓賢者。

從有了禮記一直到明代,士大夫都是按照禮記行事。此前朝廷中超過七十歲的老人家,每年都要給皇帝一個乞骸骨的奏章,表示自己不眷戀權位,隨時都想著歸隱田園,不過是因為皇帝慰留,沒辦法才繼續干下去的。

新規出台後,這類乞骸骨奏章也不用寫了,到歲數前朝廷已經安排好接任人,老大人們提前一年就退居榮養——但不可離京,方便皇帝就舊事隨時咨詢。過了一年之後,尚書以上,授爵馳驛,這輩子政治生涯就此結束。

邵伯悌在後面扒拉手指給徐貞明一算,這家伙可以輕松干到六十五歲呀。若再順利些,入了閣,那就可以干到七十歲——搞不好還弄個總理大臣干干,那可是人臣之極,真正的一覽眾山小。

邵伯悌在後面各種羨慕嫉妒恨,火辣辣的目光盯著聖駕旁邊侃侃而談的徐貞明背影,熱切盼著他絆在土坷垃上,摔個嘴啃泥最好。

然而,這路盡管是田間土路,卻沒有凸起的土坷垃的。昨天邵伯悌還帶著人走了一遍,並親手撿去了好幾個有礙觀瞻的小石子。

同樣是知縣出身,自己撿石子兒,人家就敢在北方種稻子——我特麼的準備研究一下,看看北京城能種荔枝不?也省的快船運來的荔枝那般貴重,老子這嶺南人饞死也吃不起。

听說那些葡萄牙人在天津幫著朝廷造快船,在海上快逾奔馬,比過去的沙船、福船快好幾倍。若是真那般快,我邵伯悌買得起荔枝的日子就不遠了。想到此處,他嘴里仿佛出現了荔枝的清香,嘴角也蕩漾起愉悅的笑容。

旁邊的縣丞見自家老爺滿臉幸福的模樣,小心在一旁低聲湊趣道︰「縣尊此番接駕有功,今年一個上計是穩穩的。」

邵伯悌听了,臉色恢復正常道︰「唉,只要順順當當的,別出什麼岔子就好。」話音未落,只听得天上一聲悶響,卻是打了個雷。

那縣丞抬頭看看天,心道︰「這老爺鹽醬口,一句話把雨招來了。」眼瞅著天上一塊黑雲從北到南滾滾而來,那縣丞又心道︰「幸虧老夫備了簑衣。」

因為突然的天氣變化,隊伍出現了小小的騷動。隨即前面傳下話來,讓邵伯悌前面見駕。邵伯悌喜出望外,渾身骨頭差點都變成中空的,撲稜著胳膊飛到皇帝面前。

朱翊鈞問他道︰「今日視察所見稻田,是不是這幾天就該收了?」邵伯悌聞言臉色變幻,他哪里敢欺君,只好稱是。朱翊鈞意料之中,只極目遠眺道︰「這里能有多少畝?」

徐貞明在一旁道︰「回皇上的話,因此前定下皇上要來視察,這里留了三千畝沒有收割。」朱翊鈞道︰「今日天氣不好,若下大雨,這些倒也罷了。正在曬干的稻谷能搶回去嗎?今日接駕把勞力征發不少吧。」

身邊大臣聞言,面面相覷。農商部尚書沈鯉躬身道︰「皇上不必擔心此節,宛平縣和徐郎中此前已經安排人搶收,剩下的沒多少了。」

朱翊鈞聞言擺手道︰「宛平縣前面帶路,到最近的場院去。」邵伯悌驚得呆了,只好在前面領路。

走了一炷香的工夫,繞過一排柳樹後,朱翊鈞遠遠看見一片平整空地上趵突揚塵的,好多人在哪里忙著搶收。此際天黑的的厲害,空氣中滿是濕意,眼瞅著那雨就要下來。

朱翊鈞將手向前一揮道︰「都去幫忙收稻子去!」話音未落,邵伯悌覺得臉上一涼,已經有雨點滴了下來

皇帝大駕返宮之後,邵伯悌也回到了宛平縣衙。進入後堂換了衣服,喝了姜湯,他還沒有從皇帝參加勞動這事兒回過味來。

他覺得自己有一腔的話兒要跟人訴說,那是一種混雜著激動、敬仰等較為復雜的情感,並在一定程度上刷新了三觀。他一個小小縣令,宦游京師,老婆也沒有跟來,此際連說個心里話的人兒都沒有。

激動了半天,身邊小廝總算把師爺喊來了。那師爺頂著大雨進屋,口中抱歉道︰「不知縣尊見召,來遲了,抱歉!」

邵伯悌道︰「這大雨天,你老人家干什麼去了?」

那師爺笑道︰「剛才在對面街李寡婦家坐著喝點呢。那寡婦做的一手好魚丸子,鮮得很。」

邵伯悌見這老梆子過得風流瀟灑,在對比自身,氣的恨不能把他胡子揪了去。

等先生落了座,他將今日皇帝收稻子的事兒說了,言道︰「自古到今,雖聖王在位,也沒听說過皇帝做這般事!邢先生怎麼看?」

那先生笑道︰「這有什麼的?皇上每年勸農時,也要籍田耕種一番,這冒雨收稻子就做不得?」

邵伯悌听了,嘆道︰「唉,先生這書還是讀的少。古時仁王者,最多‘一遇水旱,或密禱禁庭,或跣立殿下’,這就了不得,那里有去搶收稻子的?」

邢先生氣的吹胡子道︰「東家,你今日激動,我不與你一般計較。你讀書多,何不寫一篇頌聖的文章,發在報紙上——就不賺個別的,賺個稿費也好。」

邵伯悌听了眼前一亮,笑道︰「妙!」

聖宗實錄︰「萬歷十年九月丙辰,朔,賜欽天監監正銀二十兩,表里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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