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起義

因為皇帝到涵元殿的時候就晚了半小時,而且會上各學派討論的非常激烈,當日的遴選會議,一直開到日頭西斜。

眼瞅過了下班時間,耿定向就直接回府。他家人口不多,房子不小,三弟耿定力和他住在一起。耿定向家在東院,耿定力一家住西跨院。

耿定向的二弟耿定理沒走舉業,此時還是個生員,但在學術上不弱于耿定向,此時在家鄉半隱半教,潛心著書立說。三弟耿定力隆慶五年進士,此際任教育部主事,兩家合買了一個大宅,住在一起。

耿定向回家時,老婆子見他臉色不虞,就吩咐家人僕役小心些,自己和兒媳婦兩個親自端了飯伺候。耿定向陰沉著臉吃了幾口,就問兒子耿如愚道︰「你三叔回來了沒有?」

耿如愚放下筷子,站起身肅立答道︰「稟父親,三叔此前捎信回來,今晚繼晷加班。」

耿定向鼻子里嗯的一聲,上下打量他兩眼道︰「你今日讀什麼書來?」

耿如愚額頭見汗,支支吾吾的。站在一旁布菜的兒媳婦撅起嘴道︰「老爺,您這些天日日罵他,如今嚇得他說話都不囫圇了。今日他讀了皇上著的《論實踐》,還寫了千多字的心得。」

耿定向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有心罵兒媳婦,但作為公公那樣做也太沒品了。只好一腔邪火發向兒子道︰「你一個男子漢,三十歲的人,讀個什麼書還要媳婦給你說?怎麼的,你老子能吃了你?」

耿如愚賠笑道︰「父親威嚴這個.日甚一日,兒子懼怕些也是有的。不知今日遴選大會上究竟如何?」

耿定向氣兒越發不打一處來,道︰「皇上拉偏架都拉到緬甸去了,還能怎的?總共八十六人,刷下來三十個,全數是理學名家!」

「咳,遴選還沒開始,皇上先說了,‘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之時,朱子安在?!你說,這還能有什麼余地?」

耿如愚听了微笑道︰「今日兒子讀《論實踐》,其中說‘實踐、認識;再實踐、再認識,循環往復以至無窮,理則益明。’,這是為變法張目。」

耿定向翻起眼珠子道︰「那又怎樣?‘道雖邇,不行不至;事雖小,不為不成’,不就是說這個的?」

耿如愚道︰「父親說的是。但參看《論矛盾》,皇上所說的實踐要比荀子深刻的多,而且把道理說明白了——兒子不是說這個,听父親的意思,今日皇上雖然薄朱,但還是尊孔,這又是復古來的,這和皇上兩論的主旨卻又不一樣了。」

耿定向被兒子提醒,猛然醒悟道︰「咦?」坐在那里不語,神游天外,不知想些什麼。

他的兒媳婦是如今薊遼總督梁夢龍的孫女,單名一個欣字。梁夢龍雖然不是將門,但這孫女因頗受梁夢龍寵愛,性子很是潑辣。見自家丈夫還在那里站著,就道︰「你快坐下吃飯罷,豈不聞‘食不言,寢不語’。」

耿如愚見耿定向還在那里翻白眼思考,又看了母親一眼,這才慢慢坐下,拿起飯碗扒飯。他老娘道︰「沒人跟你搶,吃那麼急干什麼?」

梁欣又噘嘴道︰「還不是讓老爺嚇得。這一年多,日日訓斥,就是個好人,精神頭也沒有了。他今年填了胃疼的毛病,都是吃飯不能好好吃的緣故。」

老婆子听了無言以對,耿定向忍不住道︰「這是誰家規矩,媳婦說起老爺來了?我是他爹,還不能訓斥他兩句了?」

梁欣也是飽讀書的,聞言道︰「老爺若看不慣如今理學受欺,何不辭了官去講學?二老爺在家,悠游林下,著書立說,何等自在。您老如今雖然正二品,光一個理學頂在頭上,也入不得閣,何必在朝堂受那些窩囊,回家又對著如愚來撒氣。」

因不能說自己舍不得這個官位,耿定向被兒媳婦幾句話頂的面紅耳赤,只坐在那里一個勁的默念孔聖人的老話,勸自己制怒。

耿如愚心中暗暗給媳婦點贊,心說今晚一定吃一把腎寶丸,跟這妖精拼了。想著想著,嘴角就蕩漾出笑來,耿定向瞥見了,心中怒火要把腦門頂開。喝罵道︰「你笑什麼?」

耿如愚臉色一白,嚇得把碗放下,又要起身答話。他娘道︰「別起身了,吃頓飯起來好幾遍,能吃好嗎?你個老家伙,咱家就這麼一個種,你要給他折騰死不成?天天‘父父子子’的,豈不聞父慈子才孝?」

耿定向眼珠子都氣的豎起來了,心說你們這是要造反呀。耿如愚忙起身道︰「娘,兒子敬重父親,都是該當的。」又對媳婦道︰「你別再這里顯眼了,回屋去。」

梁欣听他這般說,柳眉一豎,耿如愚忙使個眼色,背著他父親跟媳婦拱手。他娘在旁邊見了,撇了撇嘴,暗罵兒子慫包。但此時是一致反抗耿定向的時候,就對兒子道︰「你說媳婦干什麼?要我說,她說得對。你們爺兒兩個要論文講武,吃飯罷了到書房去,別吃飯時給人添堵。」

耿定向成婚四十年,那老婆就是個受氣包,被他一輩子都吃的死死的。沒想到今日在兒媳婦振臂一呼之下,老婆子也起義了,氣的險些血管崩裂。

但局勢一對三,老耿一看自己犯了眾怒,還真不能大發雷霆,否則家中非要雞飛狗跳不可。正尷尬時,耿如愚四歲的兒子跑了進來,身後跟著個佣人護持著。

那小子拿著一大團棉花糖,道︰「爺爺,你看,三爺爺給我買了棉花糖。」

耿定向驚喜道︰「你三爺爺回來了?」他孫子不答,又拿著棉花糖跟他媽顯擺。身後的老媽子道︰「是,老爺。三老爺回來了,說是去西邊吃口飯就過來。」

耿定向一疊聲道︰「如愚,你去喊你三叔過來吃。」耿如愚答應了,起身出去了。

耿定向暗暗松了口氣,也不看老婆子臉色,吩咐道︰「拿點酒來。」他兒媳婦道︰「老爺,我去拿。」耿定向點點頭。

耿定向的老婆子見友軍被分化瓦解,心里著慌道︰「不必,讓春香去拿。我也餓了,叫他們在這里吃,咱兩個到西屋吃飯去。」說完,又叫兩個丫鬟過來伺候耿定向吃飯,她和媳婦倆戰術轉進。

一會兒工夫,老婆子就听見兒子把耿定力引到膳廳去了,徹底松口氣,就跟媳婦抱怨耿定向的臭脾氣起來。言語間羨慕兒媳婦有福氣,自己當了半輩子受氣包,苦也。

梁欣能說什麼,只能勸慰自己婆婆。兩人邊吃邊說些體己話,就听主屋 當一聲響,好像有人摔了酒杯。

跟著就是耿定向的喊聲︰「你說什麼?傳教士?京師大學當教授?!」

耿定力說了什麼,兩個女的都沒听清。老婆子不放心,放下筷子起身道︰「唉,我去看看。」兒媳婦也道︰「太太,我也過去。」說完,攙著老婆子過去了。

進到膳廳,見耿定向何止是摔了酒杯,將半桌子菜盤子都掀在地上了。耿定力和耿如愚兩個站在一旁苦笑,耿如愚身上全是湯湯水水,一個雞爪子還掛在衣襟下擺上。

老婆子嚇得念佛道︰「阿彌陀佛,這是干什麼?」見耿定向氣的臉如金紙不出話,也慌了神,問耿定力道︰「三叔,你大哥這是怎麼了?」

耿定力苦笑道︰「今日王尚書傳皇上口諭,讓我們聘範禮安、羅明堅和利瑪竇三人,做京師大學教授和講師。教授數學、幾何和哲學,大哥因此生氣。」

老婆子道︰「你這死老頭子,皇上這般做定是有皇上的道理,你的學問難道比皇帝還大?再說,管他誰當教授,又沒教你的兒孫,與你何干?值當這般生氣?」

耿如愚攙著耿定向道︰「娘,我剛才也是這般說。本來父親只是發怒,我說完這話,才氣的說不出話來的。」老婆子听說,見耿定向身子都開始僵硬了,嚇得哇的一聲哭出來。耿如愚見她哭了,忙問耿定力,是不是往醫學院送。

梁欣叫身邊伺候的丫鬟道︰「快去我屋里把那裝三稜針的盒子找來。」那丫鬟飛一般跑出門去。這邊她又指揮耿如愚和耿定力兩個,將耿定向架到臥房。

等耿定向躺上炕,那小丫鬟把一個黑漆銀鈿花紋的盒子拿了過來,梁欣打開盒子,讓婆婆把耿定向左臂袖子向上挽起過了手肘,拿出盒子中一條褐色綢帶道︰「給老爺大臂綁上。」

等綁好了, 梁欣已經將盒子中一個手指長短的三稜針在油燈上燒過,輕輕拍了拍耿定向手肘,待靜脈血管突出後,用針尖在上面快速一點。

剛刺完,那手肘就先出現一個紅點,隨即一滴如墨般黑的血液流了出來,梁欣問婆婆道︰「家里可買過酒精麼?」老太婆身邊大丫頭梅香道︰「有的。」梁欣道︰「去拿酒精棉花來,給傷口擦一擦。」話音還沒落呢,耿定向出了一口長氣,張嘴啞聲道︰「氣殺我也。」[注1]

耿家人通看呆了,耿定向老婆哭道︰「你嚇煞我也!」耿如愚又驚又喜,道︰「你如何會這般治療?可謂妙手回春也。」

梁欣道︰「老爺與我家爺爺性子一般,這發病也是一樣。我爺爺在家窩火,說不出話時,都讓我給他刺一針。」說罷,將三稜針用酒精棉擦了,對著耿如愚比劃一下,收進盒子里。

耿定力哭笑不得,笑著寬慰道︰「大哥,你何必氣成這樣。何心隱那般無君無父之徒,皇上都讓他當了教授。如今幾個西洋人當教授,又能如何?還能翻了天去不成。」

耿定向的眼楮望著頂棚,渾濁的淚水從兩邊眼角流下,長嘆一聲道︰「吾恐百年之後,道統絕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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